解怨书之皎月
1
夜清羽找到苏娆的时候,她正在一家酒馆里面与人喝酒。她似乎无聊得很,一双眼睛虽然是在看着对方,可眼中神色分明已经迷离,看样子若不是顾忌着礼貌,已经倒在桌子上睡去了。
坐在苏娆对面那个滔滔不绝的男子恰好夜清羽也认识,或者说在这一带没有人不认识他。在这种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只要你的势力足够大,那么就可以在这里称王称霸。
白公子就是这样的人。
夜清羽在掌柜身后的架子上扫视了一圈,最后决定还是来一壶茶吧。毕竟,等一下万一要动起手来,喝多了有个闪失可不太好。
茶是上好的龙井,价格不菲。夜清羽就坐在苏娆的对面,一面品着茶,一面饶有兴趣地看着苏娆。
看来,白公子终于意识到苏娆已经昏昏欲睡,于是扬声叫她:“姑娘,你觉得如何?”
很明显,苏娆被惊得一愣,连忙收敛心神,脸上伪装出笑容。
夜清羽听她道:“白公子,咱们是萍水相逢,我也不好继续打扰你,就此告辞。”
说完,苏娆站起身来,对着白公子一拱手,便要离开。
这边,夜清羽将杯盏轻轻放下,心中暗暗数着:一,二,三。
只数了三个数,再抬眼时,苏娆已经软软地倒回了凳子上,勉强挣扎起来,似乎是脱力了一般,身形晃动。
“白公子,你!”
白公子用手中折扇挑起苏娆的下颌,口中啧啧称赞道:“好一副花容月貌,你这周正的模样不怕成不了花魁。虽说开了苞的女人价钱不太好,但是尤物就在眼前,我若做君子,那岂不是暴殄天物?”
“你!无耻!”苏娆挥手打开白公子的扇子,复又挣扎着起身。
白公子上前一把拉住苏娆的手臂,另一只手便要去揽她腰身。只听“啪”地一声,耳光落在白公子脸上。
这算是兔子急了也咬人?夜清羽心下轻笑了一声,起身,迈步。只一眨眼的功夫,人已经到了苏娆的身侧,一把握住白公子的手腕。
白公子吃了一惊,夜清羽尚未开口,便觉得身侧的人软软地靠在自己肩头。她身上的胭脂气将他绕住,让他下意识地伸手环住她温软的身体。
“夜清羽,怎么又是你?”白公子认识他。事实上,如果白公子不认识他,那才是奇怪的事情。毕竟,夜清羽已经连续搅了他三回好事,损失的银子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了。
夜清羽放开白公子的手腕,笑道:“既然知道是我,那你就该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
“这姑娘,我不卖。”
说声“不卖”,白公子的手已经抓向苏娆。夜清羽手臂一挡,反手将他的招式逼回去,同时怀抱着苏娆向后撤了两步。
这里是酒馆的二楼,街上车水马龙,怀中的人浑身无力,分明是有心挣扎,然而却没那个力气。
夜清羽用食指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对白公子道:“你要是不卖,这事儿可就不好办了。”
白公子神色一变,冷声问道:“夜清羽,难不成你想坏了道上的规矩?”
正是“无规矩不成方圆”,在江湖上行走的人都要守着江湖上各种不成文的规矩,否则那便是江湖人的公敌,人人得而诛之。夜清羽当然清楚白公子口中说的规矩是什么,也清楚知道以他一人之力绝无可能坏了规矩,对抗整个江湖。
“白公子难道觉得我是疯了?还是不想继续在江湖上混了?”
“那就将人交出来。”白公子扇子一指夜清羽,刚才一直在周围默不作声看热闹的人全都站了起来。
“哗啦啦”一响,周围的人一齐抽出刀,冷光明晃晃的落在夜清羽和苏娆的眼睛里。
夜清羽扫视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身侧苏娆的脸上,低声道:“都看见了?”
苏娆略微仰头盯着他,片刻之后,点点头。
“好。”夜清羽一笑,调过头对白公子道,“坏了规矩的人,是你。”
“哦?”白公子面色阴沉地盯着夜清羽,“你难道又想说,这姑娘是你远房表妹?姓夜的,我告诉你……”
“错,这姑娘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话音落下,夜清羽清楚地听见靠在自己手臂上的苏娆狠狠倒吸了一口气。垂眸看过去,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正瞪得溜圆,几乎要用目光将他碎尸万段。
夜清羽报以一笑,看着脸色堪比吃了苍蝇的白公子。
“不可能。夜清羽,这次你可算是栽在我手里了。”白公子冷笑,“若她真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为何方才进来时,你未同她相认?”
“娃娃亲。”夜清羽既然已经打算了撒谎,自然心里已经将谎话圆了一遍,“才进来的时候她与你坐在一处,万一我认错了,岂不是尴尬?”
“那现在你就能确定了?”
“不能。”夜清羽回答得云淡风轻,赶在白公子怒喝之前又道,“但我有办法证明。”
“什么办法?”
“你解了她的软筋散,听她唤我一句夫君,就能证明了。白公子,你要知道,这女人的名节还是很重要的,当然不会胡乱叫别人夫君,对吧?”夜清羽笑着,一面垂下视线看着臂弯中的苏娆。
苏娆盯着夜清羽,当真是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夜清羽俯下头在她耳边道:“你我的性命,可就在你这一声称呼上了。”
言罢,他将苏娆扶正,只见那白公子手中折扇在苏娆面前一挥,苏娆身上的软筋散就渐渐退了药效。夜清羽只觉得臂弯一轻,苏娆收回了靠在他身上的力道。
她看着他,目光又在周围扫视了一圈,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冲上前双手抱住夜清羽的脖子,哭着喊道:“夫君,吓死奴家了。”
夜清羽被她双手勒住了脖子,几乎断气,心中暗笑,这姑娘还真是半点亏也不肯吃,定要还回来才罢休。连忙用手抓着她的手臂,将她从自己身上扒下来。
“如何?”夜清羽盯着白公子。
白公子分明心中早已经怒火中烧,偏偏半点发作的理由也没有,只好道:“好,就算你说的是事实。那咱们谈谈价钱吧。”
“好。”夜清羽答应得痛快,伸手揽住身旁的苏娆,口中说着,“我的夫人自然是无价之宝,你这价钱若是开得低了,我可是会不高兴。”
“你放心。”白公子咬牙切齿,恨不能生吞活剥了夜清羽。
“不过呢,还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
“什么事?”
“开价几何,白公子随意就是,反正我也付不起。”夜清羽大笑起来,将苏娆抱在怀中,凌空一跃,自窗口出了酒楼,半空中一个翻身,稳稳地落在街上。
苏娆目瞪口呆地看着夜清羽,根本没意识到方才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
酒楼之上呐喊声早起,夜清羽看了一眼即将要冲出来的那群拿刀的人,一把拉住苏娆的手腕,道了一声:“跑。”
那一日,“夜清羽”三个字响彻了整座城,几乎所有人都看见一个风姿俊朗的男子拉着一个大家闺秀般的姑娘狂奔。街头巷尾暗自议论,不知是哪个高门大户的女儿被这江湖小子拐了去,以至于闹出这轰动全城的声响。
而此时,夜清羽和苏娆都顾不上周围人在说些什么。尤其是苏娆,对于她这么一个平时走路都比别人多喘两口气的人来说,一下子跑几道街着实算得上难为她。
眼看着要到地方时,苏娆腿下一软,跟着整个人脱力一般,冲着地面直直栽了下去。
夜清羽惊呼不好,难不成要竹篮打水一场空,白忙一场?
2
小船之上,眼见着苏娆悠悠转醒,夜清羽松了一口气。若是她真的在自己眼下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他才真是说不清了。
“你可总算是醒了。”夜清羽见苏娆靠在船舱壁上,自己也坐下,跟她面对着面。
“今天的事儿,多谢公子了。”苏娆颔首,倾身之时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脖子上带着的玉玦落在了衣服外面。面上一丝慌乱闪过,她连忙拎起红线,将那玉玦塞回到衣服里。
夜清羽只当作没有看见,别开头看向船舱外面,笑道:“他们找人的速度还真是快。”
不等苏娆问起,夜清羽已经起身走到船头,看着站在渡口的那一众三十几个人。目光落在为首那白衣公子身上,夜清羽抱拳道:“怎么,白公子是来喝喜酒的?”
听闻这句话,白公子脸上一阵铁青,指着夜清羽道:“姓夜的,识相的话就将苏姑娘交出来,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话音才落,夜清羽便听见身后的苏娆低声道:“他怎么会知道?”
“什么?”夜清羽转头看过去,苏娆扶着船舱口,站在他身后。
“姓氏。”
大概是得了什么消息,所以才认出了苏娆的身份。既然是这样,那么这人恐怕就留不得了。
夜清羽了然一笑,负在身后的手十指微动。
“白公子,黑市上的暗红,苏姑娘明码标价一千两黄金,你觉得我凭什么会让给你?”
“呵,夜清羽,我说你最近怎么总盯着我的货,原来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
“现在就算想清楚也来不及了。”夜清羽面上笑意未落,人已经如同离弦之箭飞了出去。
船只有些许的晃动,而他已经站在渡口岸上,手扣着白公子的咽喉。刚才不动手,只因他的确是抢了白公子的生意,动起手来有违夜清羽一贯的原则。
可现在,是白公子找上门来,就不同了。
“你有恃无恐,大概是听说过我行走江湖从不杀人?”
白公子脸色不变,一笑而已。而且,他还听说过,夜清羽极为守信,只要是承诺过的事情必定会办到。所以,绝不会坏了自己立下的规矩。
夜清羽用另外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眉心,笑道:“好吧,谁让这规矩是我立下的。”说着,他收回手,“你们走吧。”
“果然有大侠风范。”白公子笑着拱手,扇子立在眼前。蓦地一展,夜清羽只觉得眼前一片白蒙蒙飞尘,身后船上传来苏娆惊呼。
“小心!”
但,该小心的应该是白公子,至少,他该更加小心地偷袭夜清羽。
飞尘将夜清羽和白公子笼罩在其中,渐渐变得稀薄,而后尘埃落定。船身微微一沉,夜清羽已经回到了船头,用手弹了弹衣服上沾染的白尘。
苏娆迎上来问道:“你没事吧?”
夜清羽摇头,弯腰解了缆绳丢在甲板上,手用力在木桩上一推,船顺势漂离渡口,随着水流渐行渐远。
远远的,能看见渡口岸边围着人,人群中一个白衣公子仰面躺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
“那个人……”苏娆好奇,指着岸上。
“从此以后是个废人了。”夜清羽坐在船头,淡淡地回答。
他废了白公子的武功,以白公子在江湖上的为人,大概活不过三天就会死于仇家之手。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苏娆走到夜清羽身边,道:“苏娆。”
“你不怕我用你去换黑市上的一千两黄金?”夜清羽歪着头,面上笑容轻柔且狡黠,仿佛就算他真做出了什么恶事,好像也只是一时玩性大起而已。
苏娆坦然道:“怕。但现在我已经上了贼船,四面都是水,我又不识水性。两相权衡,同公子一路去黑市才是上上之选。”
“啧,你这姑娘脑子也挺灵光啊,怎么就上了那白公子的当呢?难道是因为他的花言巧语?”
苏娆暗自翻了一个白眼,无奈道:“只是顺路搭了他的马车而已。”
“哦,我差点忘了,你是私自离家,自然没有备车马。”夜清羽摸了摸自己眉心。
3
两人在船上漂了三天,夜清羽无数次地问苏娆为何从家里逃出来。然而苏娆都是三缄其口,不管夜清羽如何纠缠都不肯说。
夜清羽无可奈何,只好作罢,转而同她聊一些江湖上的事情。
苏娆是第一次从家里出来,虽然聪慧但毕竟见识不多,听夜清羽天南海北地谈起经历过的事情,不由得渐渐入迷,越发觉得眼前这男人与想象之中的江湖侠客一模一样。
本就有英雄救美的事情在先,现在又多了博学多识,更加上一路上举止温柔,是谦谦君子。苏娆一颗少女心被他搅得如同雨水落在平静湖面之上,波光潋滟,水光交错,再没个平静的时候。
以至于,苏娆没有问夜清羽究竟打算带她去哪里。
夜清羽知道,苏娆在等着他坦白告知。可若是说了,他与她之间,大概就再不会有眼前这样的其乐融融。
“再过几天,就能上岸了。”夜清羽坐在船头,仰头看着夜幕之上的星辰。
苏娆在船舱里应了一声,而后再没了言语。
她坐在阴影之中,夜清羽看不见她的表情。但他清楚,那个时候终究是到了。
“赤骏峰,我受了苏家主的嘱托,带你回去。”
“哦。”苏娆勉强笑了笑,又道,“你还真是君子呢,没有将我卖到黑市上去。”
“你可是当着众多人的面唤了我一句夫君,我若是将你带去黑市,岂非是用自己的娘子换金子?传出去实在很难听啊。”夜清羽话才出口,忽然听见船舱中传来一声很轻的啜泣。
他愣了愣,才要起身,只听苏娆道:“夜清羽,你可知道,我为何要从家里逃出来?”
“苏家主没有说。”夜清羽小心翼翼地回答。其实他可以猜到,定然是因为什么伤心的事情。否则,没有人愿意离开家,在江湖上漂泊吧!
“我爹当然不会说,因为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苏娆的语气里带了几分嘲讽,又道,“那,你帮他将我抓回去,他许了你什么?”
“一个于我有恩的人,他的女儿被人下了毒,我必须救她。”
“皎月。”苏娆苦笑了一声,“果然也是为了皎月。”
夜清羽没有搭话。他本想解释些什么,可听到苏娆的苦笑之后却又放弃了。莫不如就让她认为自己只是为了皎月吧,至少日后想起来时,除了恨,她并不会觉得伤心。
“夜清羽,那个人对你的恩很大吗?”
“养育之恩。”
“他女儿的毒,唯有皎月才能化解吗?”
“春寒之毒想要找到解药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好。”苏娆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一般,从口中重重吐出这个字。
而后,她站起身来走到船舱外,站在月光下静静地与夜清羽对视。她的面色惨白如月色,表情平静但眼睛里带着悲戚。
夜清羽站起来,有些无措。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感觉到无措。
“这个,给你。”苏娆伸出手,夜清羽下意识伸手去接。掌心一阵冰凉,展开看时,正是苏娆带在脖子上的那块玉玦。
“这……”
“皎月。你该知道。”
夜清羽默认了苏娆的话。
“你放心,我不是想用这玉玦换你让我离开。既然那份恩情对你如此重要,我想如果我帮了你,你一定会记我一辈子,对吧?”苏娆勉强笑着,突然转过身去,用手捂着胸口。
夜清羽怔愣地看着掌心中的玉玦,忽然低声道:“苏娆,等我回来。”
苏娆脊背一僵,低声道:“送我到赤骏峰下的渡口,然后离开,再也不要回来。”
4
夜清羽将船靠在渡口的木板上,苏娆从船舱里面走出来。闻声回头看她,夜清羽的心猛然一沉。
苏娆此时已经面如死灰,双唇之上没有半点血色,眼睛里没有神色,乍看之下像一具尸体。
“不舒服?”夜清羽上前一把抓住苏娆的手,入骨的寒冷刺得他掌心生疼。这根本不是活人该有的温度。
苏娆也察觉到了夜清羽的诧异,抽回手走到船头,缓步登上木板,而后头也不回地朝着岸上走去。
“苏娆。”夜清羽脱口喊出她的名字。
只见苏娆的脚步顿了一下,她没有回头,道:“谢谢,你走吧。”
“可是……”周围空无一人,苏家的人并没有在此接苏娆,这荒山野岭的,夜清羽实在无法放心。
“夜清羽,皎月只有一块,又是苏家祖传之物,你觉得我爹真的会将它双手奉上吗?”
苏娆的话丝丝缕缕地传入夜清羽的耳中。犹如平地一声霹雳,夜清羽恍然明白了苏娆的用意。
只有他现在带着皎月离开,苏家主才没有机会反悔。
夜清羽看着苏娆的背影,讷讷地道:“苏娆,等我回来。”
苏娆苦笑一声,摇了摇头,道:“快走吧,再不走,苏家的人来你就走不成了。”
夜清羽只好离开。
船顺着水流越来越远,苏娆的背影渐渐地模糊在了清晨的水雾之中。夜清羽站在船头,不错眼地看着那个娇小瘦弱的身影。看着另外几个人影接近她。
然后,夜清羽亲眼看着苏娆身体一软,倒在了地上,岸上隐约传来惊呼声。
其实,她昨夜里就发病了吧?只是忍着不说。她现在已经回家,能得到很好的照顾,希望等他送了玉玦回来的时候,她仍旧如初见那般,双臂的力道几乎勒断他的脖子。
只是,夜清羽没有想到,这只是他的希望,苏娆再没有以后了。
5
苏娆的命早已经与皎月联系在一起,合则生,分则死。
苏家主告诉夜清羽这话的时候,是夜清羽将苏娆送回苏家的第三天。在夜清羽落脚的客栈里面,苏家主几乎给他跪下。
“我不知道那丫头究竟为什么甘愿将皎月给你,但请你将它还给苏家。无论什么样的代价,我苏家都愿意承担。”
夜清羽人生中的第二次无措,就在此时。
苏家主说,苏娆会死。
夜半时分,夜清羽站在窗口。摊开手,掌心中的皎月多了几许杂色。原本洁白的玉身开始出现血丝,而且这血丝越来越多,交错纵横,犹如一张红线织就的璎珞,将白玉网在其中。
苏家主的话犹在耳畔,由不得夜清羽继续犹豫下去。
江湖上一直传说,苏家的皎月玉玦有疗伤的奇效,只要佩带这玉玦就能够百毒不侵,身上的病也会不治而愈。这传说不知从何而起,只知道越传越神。
苏家主说,这传说的确是真的,只不过缺少了后半部分。
而关于玉玦的后半部分,苏家主给夜清羽讲了一个故事。
在那场家族之灾后,苏家这一脉隐居在赤骏峰中。所有人都深居简出,尽量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而在隐居的地方,有一个地方是任何人都不能够随意进去的。那就是放着玉玦的祠堂。这玉玦供奉在先祖灵位前,终年无人触碰。
直到苏家主有了自己的女儿,苏娆。
苏娆出生之时就身患重病,经常会窒息。无论延请多少大夫,都说根本无法治疗。渐渐的,苏娆长大,窒息的情况发生得越加频繁,有几次甚至已经到了给她准备后事的地步。
苏家主眼看着女儿病入膏肓,他爱女心切,于是去祠堂里请了玉玦给女儿佩带,以玉玦为苏娆续命。
所有人,包括苏家主的夫人都认为这是一件好事。只有苏家主知道,从此他的女儿再无离开赤骏峰的可能。
“因为这玉玦一旦与人产生了联系,那就至死方休。它续命,那就必须要用命来养。”
苏家主说这话的时候,满眼都是心疼。
以命养玉的方法,是以苏娆的心头血浸泡玉玦。每三个月,便要在十五月圆时进行一次这样的仪式。
在特制的盆中放入苏娆的血,再将皎月放入,最后将盆放在赤骏峰山顶的千年玄石中,让玉玦吸收月光与血。
赶在日出之前拿回,放在苏娆的胸口上。那么,苏娆就会性命无忧,可以再活三个月。如是周而复始,苏娆已经持续了十三年。
“她离家之前,曾与我吵了一架。说她受够了这样的生活,她不想成为一块玉的奴隶,被终生困在赤骏峰。她说,她会带着皎月离开赤骏峰,如果不幸死在路上,就埋在那里。”
所以,苏家才放出消息说苏娆离开了赤骏峰,找到苏娆的人,可以得到黄金千两。
消息放出两个月,仍旧没有找到人。苏家主慌了神,只好去请夜清羽。
他听说过夜清羽的名声,也相信夜清羽有这个实力最快找到苏娆。但没有想到,夜清羽张嘴便说要皎月作为酬劳。苏家主没有办法拒绝,毕竟当时距离下一次祭皎月的仪式,只剩下一个月。
苏娆禁不起犹豫。无论当时,还是现在。
6
十六日,月仍旧很圆。
夜清羽坐在窗户旁看着外面,直到听到床上有响动,回过头看时,苏娆已经睁开眼睛,惊讶地看着夜清羽。
“你的闺房还真是别具一格。”夜清羽的手随意在半空里摆了一下。
“你……你怎么?”苏娆疑惑地指着夜清羽,忽然伸手去抓脖子上那根细细的红绳。
夜清羽叹了口气,道:“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你呢?为什么回来?你已经做完了你答应的事情,将我送回来了,这便是你应得的东西。”苏娆声音微弱,语速却快得很,生怕一口气说不完这一句话,便再也没有机会。
看着她捂着胸口喘成一团,夜清羽走过去坐在床边,笑道:“少说些话,多休息吧。”
“为什么?”苏娆一把抓住夜清羽的手,皱着眉头,看样子若非没有力气,她定会将夜清羽骂得狗血喷头。
夜清羽笑了笑,没有回答。
“我爹告诉你了?”苏娆恍然明白,挣扎着坐起来,手里扯着那根红线,用力要将皎月从脖子上扯下来。
夜清羽连忙握住苏娆的手,柔声道:“好好戴着它。”
“我……”
“苏娆,这可是我亲手给你带上的。还有这红线,我特地从月老庙里求来,来往可几乎是一百里的山路呢。”
月老庙的红线?苏娆怔了一下,垂头去看脖子上那根细细的线。第一次,她觉得这红线的颜色不像是血色。
夜清羽见她神色舒缓下来,将头凑到她面前,几乎鼻尖碰着鼻尖。
他轻声道:“所以,千万别扯断了,不吉利。”
苏娆抿了抿下唇,认真盯着近在呼吸之间的夜清羽。他的眼睛里映着月光,明亮如同那天夜里天上的星星。
“那,你怎么办?”
“放心。”夜清羽一笑而已。
他方才要直腰起来,苏娆忽然双手环住他的脖子,向前欠身将头埋在他的脖子上。
“夜清羽,你会活着回来吧?”
夜清羽脊背僵了一僵,木然抬起手将苏娆抱在怀中。
自从与苏娆相遇,从没有哪一次夜清羽像现在这样后悔曾经对苏娆说了太多自己的事情。
因为,他曾对苏娆说过,江湖上有一种规矩,如果你欠了别人的性命,那就一定要用性命偿还,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所以,他现在没有办法骗苏娆他会活着回来。这是听天由命的事情,他不能承诺他八成办不到的事情。
夜清羽在赤骏峰陪了苏娆三天。这三天中,他看着苏娆一天比一天转好,心也渐渐放下了。第四天,苏娆说要带夜清羽去一个地方。
这地方在赤骏山的山顶,那里伫立着一块墨块一般漆黑的岩石。
“这就是千年玄石。”苏娆的手贴在这块石头上,看着夜清羽。
夜清羽茫然地看着苏娆,全然不懂为何她会带自己来这里。
只见苏娆跪在这巨大的黑色石头旁,俯下身去用手在石缝里面挖着什么。夜清羽也连忙跟着她一起趴在石头前,看过去的时候却发现视线所及完全是漆黑一片。
“你在找什么?”
“在种东西。”
“种东西?”夜清羽讶然,在这黑漆漆的缝隙里面种东西?
只见苏娆从怀中取出一颗极小的种子,将它放在石缝里面,而后又小心翼翼地将刚才挖出的泥土覆盖回去。
夜清羽扶着她站起来,见她十指沾着泥,像是刚从土里拔出来的十根葱,忍不住笑起来。
“笑什么?”苏娆不满地用手抹了一把夜清羽的脸,“等着吧,你回来那天一定会谢谢我的。”
回来吗?夜清羽脸上的表情僵了一僵。他真的能回来吗?
察觉到了夜清羽一瞬间的异样,苏娆道:“怎么?你不打算回来了吗?”
“不知道。”夜清羽笑着,心却越来越沉重。
他知道自己回不来,知道自己不该给苏娆任何希望,可又是那样的不忍心反驳她的话。
7
夜家一直在等着夜清羽回来,所以他一回来就被带到了夜老爷子的书房里。
“老夫已经听说了。你本有机会将皎月带回来,但你又亲手送回了苏家。清羽,你难道不知道,只有皎月才能救我女儿的性命?”
“请义父责罚。”夜清羽双膝跪在地上朗声道。
“责罚?若是责罚能换我女儿性命,莫说是你的命,就是要整个夜家上下所有人的命,老夫也绝不会眨眼。”
夜清羽低着头不说话。他很清楚夜老爷子这话不是玩笑,所以更清楚自己接下来即将面对的究竟是什么。
“夜清羽,你自己说,老夫该如何惩罚你?”
“义父对我有救命之恩,栽培之义,清羽这条命是义父的。江湖规矩,一命还一命,请义父动手吧。”
“哼,你既然清楚,还回来?”夜老爷子冷笑一声。
夜清羽没有回答,对着夜老爷子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口中道:“义父的恩情,清羽来世再报。”
而后,直挺挺地跪在地上,闭了眼睛等夜老爷子动手。
然而,半晌没有动静,夜清羽疑惑,睁开眼时,看见夜老爷子仍旧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回来之前,有人送了一样东西来。能够压制春寒之毒,使其不再复发。”
难道是苏娆?夜清羽心中暗道。
“一起送来的,还有两张帖子。”说着,夜老爷子将白红两张帖子一起丢在夜清羽的面前。
那上面字迹秀丽,一看就是出自女子之手。
一张是请帖,用金粉在大红的纸上写着“喜”字,另外一张则是讣告,用墨汁混了血迹在白纸上写了“丧”字。
仅此而已,甚至没有落款。
“那送信来的人说,她不是江湖中人,但懂一点江湖上的规矩。这药只全了我女儿半条性命,那么你夜清羽也只需要还半条命。”
“半条命?”
“你受我三掌,从此恩怨一笔勾销。”
“这是那个人的主意?”夜清羽揣测,苏娆要求老爷子打他三掌,也许是报复他之前的取笑。毕竟那可是个半点亏都不肯吃的姑娘。
夜老爷子虽然不情愿,但还是点头承认。
“义父答应了?”
夜老爷子僵硬地点点头:“她送来的药每一年都需要服用,容不得我不答应。你先站起来。”
夜清羽无言以对,起身跟着夜老爷子来到后院。这地方专用来给夜家人切磋武艺,以青石铺在地面上,旁边摆着兵刃。
夜老爷子冲着对面点了点下巴,夜清羽会意,自己走过去,站在老爷子的对面。
三掌与要他性命其实也并无差别,苏娆到底不是江湖上的人,没听过夜老爷子的威名。
8
挨过三掌之后,夜清羽只觉得眼前发黑,而后重重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再度睁眼之时,只觉得胸口犹如压了巨石一般。他稍微动了一动,胸口上的压迫感顿时消失,视线中出现苏娆惊喜的面容。
“你终于醒了。”
她大概守了他一夜,累极了所以趴在他胸口睡了一会儿。
夜清羽弯了嘴角冲她一笑,目光扫过周围,发现自己的确是在船上,感觉周围晃动并非是因为头晕。
“这是在哪儿?”
“船上啊。”
“嗯……去哪儿?”
“不知道。”
“不知道?”夜清羽闻言,心顿时提起来,“你又从家里偷跑出来了?”
“这次是爹允许的。”苏娆白了夜清羽一眼,“否则,你死在玉陵,我也不会活着。”
她说得理所应当,夜清羽的心蓦地一动。这算是生死相随吗?
“那天你种的东西,是为了给夜家?”
“当然不是。”苏娆摇头,“那是我爹的一位朋友给的,我只是借了光,转交给夜老爷子。”说着,苏娆又皱眉道,“早知道,让他只打你一掌就算了。”
果然是她低估了义父的实力。夜清羽苦笑一声,当时真是该给她讲得更多才是。
又过了两日,夜清羽已经能够下床走动,几乎与常人无异。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夜清羽深吸了口气,惊讶道:“奇了,挨了义父三掌,按理说这内伤不会这么快痊愈,可现在却觉得气血平稳。”
苏娆闻言,笑道:“这东西果然很有效。”
不消说,这话指的是苏娆那日种下的东西。原来当时她就已经不动声色地将这些东西安排停当。
“苏娆,你既然已经有能力让义父放我性命,为何还让我挨他三掌?”夜清羽揉了揉胸口,想起那三掌顺次打在胸口的滋味。虽说现在已经没什么大碍,但当时的确是痛彻肺腑。
苏娆认真地想了想,反问道:“难道是挨少了吗?”
“嗯……没有,我只是很好奇。”
“哦,我记得你说过,江湖上的规矩是不能坏了的。你欠别人性命,那就要用性命来偿还。我想着,那个药只能算是救了夜家姑娘半条性命,这样你岂不是还欠着夜老爷子半条吗?索性就一并都还了吧,免得日后还要受他束缚。”
苏娆说得一脸认真,夜清羽上前拉住她的手,笑道:“这么说,我欠义父的,你已经帮我还清了。那我从此岂不是欠了你的?”
“你想反悔吗?”
夜清羽大笑起来,将苏娆揽在怀中,与她耳鬓厮磨。
“咱们回赤骏峰吧。”
“三个月的时间还没有到。”
“你已经叫了我夫君,我也在你脖子上牵了红线,那么现在我们就应该立刻去做一件事情了。”
“什么事?”
“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