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怨书之好逑

她等了他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他终究是没有回来。
——题记
1
当一个地方只有几十户人家的时候,有什么奇怪的事情,总是会像风一样迅速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山下村就是这样。
这村子依山而建,交通十分不便,一年到头也难得看到几个外面的人来。
但这一年,一下子涌入了很多陌生的人,他们徒步翻越了村口的那座高山,一路上都沉默着。
所有人都是人高马大的壮汉,除了走在队伍最前方的那个人。
她是一位娇小的女子,如同他们一样穿着已经满是泥水的衣衫,怀中抱着一把剑。
在这女子的后边,跟着两个人,这两个人抬着一个奄奄一息的男子,那人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双手放在胸口上。
这些人来的那一天,下了很大的雨,路被山上滚落的巨石堵塞住。但他们仍旧向前走,一时一刻都没有停,一直到他们来到山下村。
那女子轻车熟路地在村子里面穿行,最后停在山下村最靠山脚的一个茅屋前。
这屋子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住了,或者说自从这屋子被建起来之后就没有住过人。但现在,它有了主人,不但如此,它的主人还要在这里长久住下去。
“你们把他放下吧。”一直沉默的女子指着屋子里说。
他们仍站在雨中,雨水顺着他们的脸颊流下来,又或者,那些水滴是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有在大雨瓢泼的时候,才能够哭泣。
所有人都注视着那扇还没有关上的门,女子抱着剑站在门口,看着院子里这些铁骨铮铮的汉子。
“从今天起,他死了,我也一样。”
“高姑娘……”其中一个人欲言又止,不甘心地看了一眼屋子。
“郭大哥!”
门口这姓高的女子眉眼冰冷,只是更加用力地握住手中的剑。她将不惜与这些人一战,她有与这些人一战的本事。
可是,她不能。
“只能如此。”女子下了最后的通牒。
雨越下越大,那些汉子就这样笔直地站在院中,像是一座座陶俑一样,身体没有晃动一下。
女子也一样默不作声地站在屋檐下,她仍旧抱着那把剑,从没有放开过。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像是听到了命令一样,齐刷刷地朝着屋子跪下。他们磕头,额头接触到泥土,那被雨水浸润的泥土像是被砍糜的血肉。
然后他们站了起来,再没有其他言语,转身朝外面走去。
他们的表情犹如壮士赴死,坚毅,刚烈,毫无畏惧。
女子快步向前追了两步,而后停住,直挺挺地站在雨里面,看着那些人的背影。
她的下颌不断有水滴下,也许,她也需要借着这大雨哭一场。
雨还在下。
剑被打湿,滴水如滴血。
一切都过去了,因为一切都在今天结束。
2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启蒙孩童的声音从茅草屋里传来,在外面打铁的男子停下手里的活,侧耳听着。
“这几句诗歌的意思是,在河边有一对鸟,它们是夫妻,很恩爱,就像美丽的姑娘是君子的合适伴侣,君子会求娶这样的好姑娘做妻子。”
“先生先生,什么是夫妻,什么是妻子?就像你和洛大叔这样吗?那你是洛大叔的妻子吗?”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外面打铁的男子笑了出来。只听屋中的女先生已经翻了脸,一溜儿小跑过去,拎起问问题那孩子的耳朵,笑道:“郭承志,你觉得呢?”
“哎哟,不是不是,绝对不是!我们先生这样闭月羞花,洛大叔娶不到娶不到。”
“哈哈哈。”打铁的男子再忍不住,在窗外大笑起来。
“笑什么笑?”屋中的女先生从窗户伸出头来,提了嗓子喊道,“你今天的铁打完了?”
“没有没有。”打铁的男子忍住笑,低头的时候,还不忘对着窗口那一个个伸出来的小脑袋做个鬼脸。
女先生瞥了一眼带着好奇的小脑袋,叫道:“都不许动,谁动我今天就让他抄书。”
于是,所有的孩子都撅着屁股,脑袋耷拉在窗口不敢动。女先生缩回头去,顺手拿起桌子上的书,卷了两下,一个滑步从讲台直到门口,顺手在每一个撅起来的屁股上,都轻轻敲了一下。
“好了,下课。”
话音未落,那些孩子如同得了大赦一样,撒欢往外跑,转眼就不见了踪影,连女先生在后面连连喊着的“路上小心”都来不及回应。
院子里只剩下打铁的声音,锤子敲在烧红的铁板上,听起来很是悦耳。
女先生站在门口,痴痴地看着门口。
“高姑娘,打完了。”在院中打铁的男子赤着上身走过来,高兰言回神,目光便落在他手臂的伤疤上。
那伤口长一寸,入骨三分。在他受过的伤中,这并不算重。
“高姑娘?”他又唤了她一声。
高兰言忙道:“听见了听见了,又不是被那群小子吵聋了。”
洛姓男子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又道:“今天还有什么事儿吗?”
高兰言知道,他要走了。每天大约这个时候,他都会回到自己住着的小屋里面。那屋子距离自己这里并不远,夜里还能看到他那边亮着的灯。
“没有了,等过些日子,村里来了商贩,把这些农具卖给他,我就发你工钱。”
“啊,工钱嘛,不着急,就存在高姑娘这里也好。”
高兰言看着他不说话,他从前很少这样咧开嘴笑,面上甚至十天半月都难得见一次笑容。他整日里都板着脸,像是时刻要去与人拼命一样。
她救他,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她想不到他会有这样大的改变。
“高姑娘……”
“怎么?”
“我……我想……”
他吞吞吐吐的样子从前也断不会有,想要什么他都是直截了当,不要什么也一样。就像,当年拒绝她一样,毫无转圜的余地。
高兰言觉得自己的胸口有些闷,但面上仍旧笑着,“你说吧。”
“我想跟你学读书识字。”
3
“洛桐,你这个字又写错了。”来念书的孩子们已经回去,洛桐仍旧坐在高兰言的讲堂里面,认认真真地写着。
高兰言站在他背后,俯下身用手指着其中一个字。
“好逑的逑是这样写的。”说着,她从洛桐手中拿过笔来,沾了墨在一旁空白的地方一笔一画地写了这一个字。
她的字清秀得很,一看便是出自女子之手。对比之下,洛桐的字越发显得豪放不羁。
“呀,我什么都没看见。”门口一个孩子的声音引得屋中二人一同回头。
高兰言笑了一声,问道:“怎么又回来了?难道是因为今天的文章没有背下来,于是回来用功?”
“才不是。”郭承志撇撇嘴,跑到自己的座位上,伸手向席子下面摸去,一面摸着一面嘴里嘀咕,“咦,怎么不见了?”
高兰言仍旧在笑,笑容里面带着孩子一样的狡黠。
“在找这个吧?”她伸手从洛桐坐着的席子下面,取出一副弹弓来。
“对对对,就是这个。”郭承志见了,一蹦三尺高,就要从高兰言的手里抢过来。哪知道高兰言轻轻一闪身,躲开了他的手。
“想要这个,也不是不行,把我昨天教的诗背一遍我听听。”
“啊?先生……”郭承志为难地看着高兰言。
“嗯,我听着呢。”
“洛大叔……”郭承志可怜巴巴地看向仍旧坐着的洛桐,忽然看见桌子上的字,一把抓起来叫道,“洛大叔,这是你写的?”
洛桐点了点头。
“你写得这么好看?”郭承志的嘴里几乎能塞下一个鸡蛋,“洛大叔,你从小下了很多功夫写字吧?”
“啊?”洛桐怔住,摇头道,“我不知道。”
“哎,一定是,我要是也能写这么好就好了。”
郭承志是小孩子心性,但高兰言听在耳中,脸上神色已经有了几分变化。她上前夺过郭承志手中的字,一把将弹弓塞在他怀中。“去吧去吧,再不走天就黑了。”
郭承志得了弹弓,一溜烟儿地跑了。高兰言摇了摇头,将字放在桌子上。而后她盘膝坐在洛桐的对面,直视着他。
“到底是大人,学东西很快。”
洛桐木然点了点头,欲言又止。
“你想问从前的事情?”
“听村里的人说,我是跟高姑娘一起出现在这里的。”
“不是。”高兰言断然摇头道,“我先来这里,而后在山间救了你,仅此而已。”
“那我的过去……”
“我并不知道,洛桐,救你的时候正是大雨天,这山上下大雨的时候什么样你也清楚。石头砸在人脑袋上,不是闹着玩儿的。”高兰言的双眼直视着洛桐,并不避开。
“哦,原来是这样啊。”洛桐低下头,看着桌面上那写满了字的纸。他的字就像村口的那座山一样,巍峨高大,将高兰言秀气的字迹包裹在其中。
沉默了许久,高兰言道:“天晚了,回去吧。”说完,她起身先走到门口。
下了台阶转到另外一间屋子,开了门进去,轻轻将门关上。
高兰言背对着门,站着出神。
片刻之后,只听外面的洛桐道:“高姑娘,门我已经关好了,告辞了。”
告辞?他过去常这么说。每一次在她与他陷入了无可奈何之境时,他都会留下这两个字转身离开。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高兰言的目光落在挂在床头的那把剑上。
洛桐,你真的愿意知道你的过去吗?
4
日子照常过,洛桐再也没向高兰言问起过自己的过去。
然而,就当高兰言以为,这件事情将会这样一直封存下去的时候,出事了。
出事那天,也是下着瓢泼,大雨,与他们来的时候一样。高兰言正坐在学堂窗口看着外面,打铁的声音均匀地响着,忽然看见一个人影从雨幕之中奔来。
高兰言忙起身迎到门口,看见来人面孔时一愣。
“郭大哥,你怎么来了?”口中说着话,高兰言的目光下意识地看向在一旁打铁的洛桐。
洛桐也停下手里的活,朝学堂门口看来。
为首那姓郭的汉子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道:“高姑娘,承志他来这里没有?”
“承志?”高兰言莫名其妙,“这几日天降大雨,学堂上放假,你难道不知道?”
“哎,知道知道,可是……”姓郭的男子重重叹了口气,“昨天承志那小子不好好念书,被我罚跪,他那倔脾气上来,就跑了。我这一路追他进了山,却追丢了。他平日里跟你最亲近,我以为他来你这儿来了。“
高兰言皱起眉头,沉吟片刻忽然失声道:“糟了。”
“怎么了?”她这一声叫,连洛桐也给吸引了过来。两个人大男人站在廊下,齐刷刷地盯着高兰言。
就如同从前一样,这场景分毫不差。
洛桐不由地转头看了一眼身边这姓郭的男子,他没有见过这个人,但心里觉得十分熟悉。
“来我这里只有两条路,除去你走的那一条,大概就只剩下……山路难行,说不定被困在那里了。”
说着,高兰言转身去自己屋子里,取了放在架子上的绳索,出门时正看见两个人规规矩矩站在门口。
“郭大哥,你跟我去找。洛桐,你留下。”
“我与高姑娘一起去。”这是三年之中,洛桐第一次违背高兰言的话。
高兰言怔了一下,就听见郭大哥在一旁小声道:“多个人,也多个帮手。”
他是爱子心切,高兰言心里明白,便也不多说什么,三个人一起出发前往山后那条险峻的路。
大雨已经将路变成了河,滚落的山石就横在路中央,有的是新掉落的,有的则是从前积累下的。这条路,他们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清理。
高兰言将裙裾扯在腰间,脚踏在石头上,一个纵身,人已经跃起在空中,轻盈地落在高处之后,脚下不停,几个起落之间身影便已经消失。
洛桐看得呆了,身旁的郭大哥低声叹气,“高姑娘的身手到底是没丢下。”
待洛桐与郭大哥两个人吃力攀爬,越过这层层堆叠的石块土坡之后,入眼便看见高兰言趴在悬崖边上,手里的绳索已经抖开,一端缠在手上,另外一端在悬崖下方。
两人连忙上前,只见郭承志腰间系着绳子,人卡在了山间怪石之中。
回头见他们过来,高兰言站起来,将手中绳子递给郭大哥道:“拉着这绳子。”
话音落下,洛桐眼见着高兰言纵身跃下悬崖,他欲伸手去拉她,可惜已经迟了。心猛然缩紧,他快走两步在悬崖边上凝望。
高兰言顺着绳子落在郭承志身边,一面轻声安慰他,一面帮他把腿从石缝里面拔出来。
“好了好了,别哭了,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成什么样子?”高兰言故作轻松,给郭承志抹了脸上的眼泪,向上喊道,“郭大哥,拉绳子。”
郭承志被缓慢地提了上去,洛桐仍旧不错眼地凝视着悬崖下方,高兰言还没有上来,他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洛桐小心。”猛然身后一声惊呼,洛桐被重重推了一把跌倒在地上。
一块巨石从他方才站着的位置,径直滚落到悬崖下方,发出沉闷的撞击声,而后便没了声响。
“兰言,高兰言!”洛桐连滚带爬到悬崖边上,只见高兰言一手抓着巨石,整个身体都荡在半空里。
郭大哥正回手去解郭承志腰间的绳子,洛桐已经纵身跳了下去。
他的身体很轻,如同展翅的鹰一样,落在高兰言的身旁。他伸手去抓高兰言,却见她眼中疑惑顿生。
“上来。”洛桐沉声道。
性命攸关,容不得高兰言想这么多,悬空的手握住洛桐的手,被他轻轻一提带了上去。洛桐另一只手揽住高兰言的腰,向后退了几步,两个人挤在一小块凸起的岩石上。
高兰言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问道:“你……想起了什么?”
洛桐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刚才情急之下就跳下来了,现在……有点慌……”
“咳。”高兰言忍不住笑出声来,向后退了一步抓住郭大哥垂下来的绳子,向着洛桐伸手道,“来,抓着我,咱们上去吧。”
洛桐身形高大,两只手环在高兰言的腰间,越发显得高兰言身形瘦弱。然而,这三年里,柔弱如她,却给所有人撑起了一片平和安宁的天。
郭大哥叹了口气,上前道:“高姑娘,没事吧?”
高兰言从洛桐的臂弯里退出来,摇摇头道:“快回去吧,这里不安全。”
5
高兰言没想到,回去也一样不安全。
尚未到家门口,高兰言已经闻到了血腥味,她俯下身,细细看着泥泞路上的诸多痕迹,豁然站了起来,直直地盯着自家院落。
“高姑娘,怎么了?”
高兰言强忍住悲痛,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这……高姑娘,这怎么办?”
高兰言不言语,从洛桐手里夺过刚才的绳索,回身对这两人道:“在这儿等着。”
“等着?”洛桐虽然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从高兰言的神色中就能看出,是出了很危险很严重的事情。
“对,等着。”高兰言说得斩钉截铁,向着一旁的郭大哥使了个眼色。
郭大哥会意,上前拉住洛桐的手臂,不许他跟着高兰言。
越是往院子里走,血腥味就越浓。高兰言瞥见院子一角,那打铁的炉子已经被熄灭,上面放着的那些农具,都已经不见了踪影。
高兰言站在学堂门口,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推开门。
屋中房梁之上垂下十多具尸体,胸口被人一刀割开,向下滴着血。高兰言抬头看,目光蓦地缩紧。吊着他们的是同一种腰带,黑色带子血红边,中间有金丝绣鹰。
“啊——”身后郭大哥大叫一声,几乎晕倒,“不可能!不可能!”
高兰言强忍住悲痛,将学堂的门关上,两行清泪从她眼中流出。她双膝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他们,又欠下了十几条人命。
洛桐木然走上前,也跟着高兰言一起跪在地上。他跪得笔直,没有磕头,只是将手放在胸口,死死握成拳。
高兰言一眼瞥见,忽然如同脱力了一般跌坐在地上。
“你想起来了。”
“是。”洛桐垂头道,“这血海深仇,我必须要讨回来。”
6
此时此刻的情景,高兰言足足担心了三年,她总觉得会有那么一天,她要亲手将这男人送走。
高兰言抱着原本挂在床头的那把剑,一如三年前刚来这里的时候,站在门口。
她在等人。
而那个人已经一天未归。
学堂中的那些尸体,被洛桐带走了,他找了一个风水好的地方,将这些人安葬。
他们都是跟着他出生入死了十年的兄弟,哪怕最后遭了那样的事情,都没有弃他而去。洛桐在这里,他们就在不远处的另外一个村子里安了家。
相隔不远,既不会打扰了洛桐的生活,又可以在洛桐有事时及时照应。
这些铁骨铮铮的汉子都不善言辞,在得知高兰言的决定之后,只是齐齐地给高兰言跪下,磕了头,请她日后照管他们的洛帅。
“洛帅”她以为这称呼将永远的被封存起来,想不到这么快就要重见天日。
正想着,只见洛桐一个人回来。
他径直走到寻常时候打铁的地方,燃起炉火,“叮叮当当”开始打铁。
高兰言走过去,将怀中的剑放在台子上,转身就要走。
“这三年里,谢谢你。”洛桐放下手里的东西,看着高兰言的背影。
高兰言只是站着,苦笑了一声,道:“没什么好谢的。”一语未了,高兰言的声音已经带了呜咽。
洛桐走上前,从背后将高兰言抱住。他僵硬着身体,高兰言也一样。他们从未有过如此亲昵的举动,至少在他仍旧是他的时候,从来没有。
片刻之后,高兰言深吸了一口气,挣脱开他的手臂,向前走了几步又停住。
“你走吧。”
“兰言……”
“我知道我留不住你,无论是你的人,还是你的心。”高兰言说着话,有一瞬间有些失神。
其实,在救他的时候,选择了会让他失忆的办法,她也是有私心的吧?毕竟,她是那样希望能够与他换一种相处方式,不再如从前那般咫尺天涯。
“三年之前的债,三年之后的债,我活着,背负了太多人命。”说完,洛桐又转回身去打铁。
一下又一下,如同敲击在高兰言的心上。
7
遇到他那一年,高兰言还只是一个被父亲捧在手心里的小女儿,手上干净,从未染过鲜血。因着自己爹的原因,她会一些武艺,读了一肚子兵书。
江湖上的人都不大喜欢参与朝廷里的事情,朝廷也觉得江湖上的人是大麻烦。但无为山庄是个例外。
因为无为山庄的少庄主洛桐考取了功名,入了军中成了一名将军。
原本,这事情与高兰言并没有什么关系,直到有一天,她从父亲口中得知,她要嫁人了,那个人正是无为山庄的少庄主,洛桐。
既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高兰言似乎除了听从并没有其他的选择。于是,她就在家里着手准备嫁妆,安心准备出嫁。
直到,无为山庄的老庄主带着洛桐来与她父亲商定婚期的时候,高兰言才知道,这婚事洛桐不允,他自有喜欢的人。而这一趟,他爹为了定婚期,他则为了退婚。
原本,高兰言的爹觉得既然洛桐如此态度,想必女儿嫁过去也不会幸福,就想点头允可他退婚的事情,将这事情了结。
偏那个时候,高兰言年轻气盛,听闻自己要被退婚,当时火起,拿了鞭子出来前厅,要给那无耻狂妄之徒点颜色看看。
就这样,她见到了洛桐,那个在江湖后起之秀中,堪称翘楚的无为山庄少庄主。
十招过后,两人并未分出胜负。
“高姑娘,我投身军旅,或许什么时候就战死沙场了,嫁给我与守寡无异。”洛桐因着刚才过的那几招,对高兰言颇有几分敬佩在,故而说话也客气了很多。
然而,若是领情,她也就不是高兰言了。
一鞭子抽过去,洛桐手臂上皮开肉绽。
后来,洛桐曾对高兰言说,他以为挨了那一鞭子,这婚事就算了,哪知道她竟然认死理,追到了军营里面。
正因为高兰言追到军营,所以才知道洛桐心头那姑娘也在军营之中。据说,是个足智多谋的军师,陪着洛桐南征北战,给他出谋划策。
那姑娘手无缚鸡之力,高兰言就算心中有挑衅之心,也歇了八分。她有她的原则,牢不可破。
正当高兰言心里打了退堂鼓,准备收拾东西回去的时候,军中大乱。据说是因为那姑娘计策失误,导致洛桐身陷埋伏,如今生死未卜。
高兰言心里想着,无论如何,如今她还是名义上的洛夫人,既然身在军中,那去救他也无妨。她带着军营中洛桐的亲信,冲入敌军阵营,出其不意。
她救了他,从死人堆里将他拖回军中。从此他欠了她一条性命,连说话都带着几分小心。
洛桐回营之后,查出那姑娘的真实身份是丞相豢养的奸细,于是,将她处斩,首级用檀香盒盛了送回丞相府。
没有人知道,那一日洛桐在营地之外哭得多么撕心裂肺,除了高兰言。
“你既然心里喜欢她,为什么还杀了她?”
高兰言问这话的时候,她已经在军营里待了一年光景,知道对于洛桐来说,这些出生入死的兄弟是他的禁忌,若是谁敢动他们,洛桐会毫不留情。
她以为那个姑娘会不同,但事实证明,她想错了。
洛桐没回答她,也没赶她走,两个人在荒草之中,肩并肩坐了一宿,谁都没有说话,但两个人的心里都做下了一个决定。
高兰言取代了那个姑娘,成为洛桐的军师,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军中所有人都恭敬的唤她一声“高姑娘”。
而洛桐却对她敬而远之,他相信她的决断,却不相信她的心。
8
又一次凯旋回师,路上高兰言终于开口问他:“洛桐,你打算什么时候娶我?”
婚期耽搁了三年,洛桐心里自然也清楚不可能永远拖下去,他回答她:“这次回去,我会去找你父亲退婚。”
这就是高兰言等来的回答,花了三年时间等来的仍旧是退婚。
高兰言一怒之下离开了军中,独自一人走了另外一条路回家。到家之后不久,从京师传来消息,说洛桐企图谋反,丞相派军前往处置。
所谓处置,不仅仅是诛杀九族,连洛桐所带的军马也会跟着受牵连。
山下村的所在地是父亲告诉她的。伴君如伴虎,在官场沉浮了一辈子的老人家最能明白。
高兰言赶到无为山庄的时候,那里已经尸横遍野。一同赶回去的,还有郭大哥他们。这些人因为受命去追高兰言,所以躲过了一劫。
第二次从死人堆里将洛桐翻出来,她下定决心,绝不会再有第三回。
所以,她求了江湖上最好的大夫给他医治,带着他们来到山下村。
“你想清楚,我这一副药下去,他虽然能够保住性命,但记忆全无,醒来之后,也不会认得你,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我知道,劳烦你了。”
那一日的对话只有高兰言和大夫两个人知道,对那些在外面眼巴巴看着的下属,高兰言只说这是救回洛帅唯一的方法。
9
洛桐已经收拾停当,背了包袱,拿着剑站在高兰言的门口。
学堂里的血腥味还没有散去,窗户和门都大开着。高兰言就站在门口看着空荡荡的学堂,像是在怀念曾经那些稚嫩的读书声。郭大哥挨家挨户地看过了,每一家都是灭门惨案,连孩子都没有放过。
“我……要走了。”洛桐声音嘶哑而低沉。
高兰言回头,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猛然之间,纵身跃起,手直取洛桐面门。洛桐下意识抬手挡过。
二人在院中过招,来往穿梭之间,招招毙命。
终于,高兰言脚下略微慢了一点,被洛桐扫了个正着,重心晃了一下,高兰言整个人朝着地面倒下去。
洛桐忙揽住她腰肢,将她捞起来,一个转身,两个人稳稳站定。
“那个人身边高手如云,小心。”高兰言双手抵在洛桐胸口,微微用力将他退开。
“我知道。”
高兰言又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放在洛桐的手中。
“我请爹爹查了相府情况,都在这里面了。”
“嗯,多谢。”
高兰言看着他,心里觉得有无数想要嘱咐的事情,可到了嘴边,半句也说不出,只好默默看着他的双眼。
“听说圣上对当年的事情起了疑心。”半晌,高兰言才轻声道,“或许,你能洗刷意图谋反的罪名。”
可是,洗刷之后呢?他会回去,继续统领三军,成为洛帅吧?高兰言的目光暗淡下去,垂下头不再说话。
“我走之后,你也回去吧。”
“什么?”高兰言豁然抬头看着洛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为我在这里浪费了三年光景,现在,该回去了。”
“回去?”高兰言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握成拳,勉强压住心里的怒火。
“嗯,回去找个人嫁了,安安稳稳过日子。”
“洛桐,你是真不知道我这三年在这里是为了什么,还是在装糊涂?”终于,高兰言忍不住大声道。
洛桐低下头,许久之后才轻声道:“我可能再不会回来。”
“随便你。”高兰言恨不能一巴掌打在他脸上,“我只是喜欢住在这里,你回来还是不回来都是你自己的事情。”
“你这又何必?”
“我的事情不需要你操心,洛帅!”高兰言气得霍然转身离开,大踏步走到自己的屋子里,“啪”地一声将门关上。
她背靠着门,听着外面的洛桐走到门口,又停住,走回院子里。
打铁的声音一下一下地响着,不知响了多久,渐渐停住,而后消失不见。
高兰言打开门,院中已经空无一人。
他离开了,炉中的火还烧着,那未曾打完的犁头还放在石板上,打铁的工具就那么随便放在一旁。仿佛他只是暂时离开,回了那不远处的屋子里取东西,片刻便会回来。
但高兰言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了,生或者死,从此这个人永远地消失在她视线之中。
或许,她该从今天起为他服孝。
身份,是未亡人。
10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三年之后,这座空荡荡的学堂里,再次传出了朗朗的读书声。郭承志跟着他爹一起搬离了这里,所以在这里读书的孩子们,整整是换了一批。唯一相同的,大概就是他们仍然不懂这四句诗是什么意思。
先生并没有立刻解释,因为她正靠在窗边出神。
好像是在看外面那三年中昼夜不熄的炉火,还有那些没有完工的铁器。
“先生先生,该下学了。”调皮的男孩子总会有那么几个,一个人开了口,其余的也都应和起来。
先生的脾气最近变得好了很多,所以他们也跟着渐渐长了威风。
“嗯,看天气是要下雨了,你们也早些回去吧。”高兰言放下手里的书卷,慵懒地朝着那些孩子们挥手。
仍旧如同鸟出牢笼鱼归海的样子,眨眼间这些孩子就跑得没了踪影。只剩下高兰言一个人,走到门前,远远地看着外面出神。
山下村处偏僻之地,群山环绕,信息传递极为不便,距离上次爹传来消息,又过去了大半年光景。
听说京师那边传来消息,消失了三年的洛帅突然现身京师,并且带了丞相通敌的罪证面圣。圣上一怒之下查抄了丞相府,并且为洛帅和他的属下正名。还在的人官复原职,不在了的按照品阶追赠,朝廷负责赡养遗孀。
这是高兰言最后一次得到洛桐的消息,再往后究竟如何,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她了解洛桐,他既然能够官复原职,一定会重新带领军马去边疆厮杀。因为他曾说过,自己在幼年时亲眼见过战乱和杀伐,所以长大了之后想要以杀止杀。
那么她呢?
高兰言叹了口气,抬起头看着日暮时分的天。
就这样吧,他做他的洛帅,她当她的教书先生,从此,她与他天各一方,再没什么交集。
说起来,她的性子也着实不适合在战场上生活,每天面对血腥和杀戮,夜里噩梦不断,对她来说,也是一种残忍。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高兰言自言自语着,轻轻笑出声音来,“窈窕淑女才是君子的好配偶。洛桐,你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言出必践的君子,可惜,我不是窈窕淑女。”
话音才落,耳边隐隐约约传来脚步声。
自从她这里被莫名袭击了之后,高兰言的警惕性就变得异常高,哪怕三年都不曾出事,她也不敢有丝毫懈怠。
她站在学堂门口不动,等着那人由远及近,最后到了院子门口。
他没有朝着她走过来,而是转身到了那烧得通红的炉子前,熟练地拿起案上的工具开始打铁。
久违的打铁声一下又一下传来,高兰言一时间竟然没了反应。
她只是听着,生怕这打铁的声音不过是自己的幻听,因为思念太过而出现幻觉的事情,这三年中时常发生。
但这一次不是,打铁的声音停下了,人却没有离开。
他径直走到她的面前,站在廊下与她对视。他的身上还穿着走时的那一身衣服,一针一线都没有差别。
“怎么,不认识了?”他咧开嘴笑的样子是那样的熟悉。
“你……你怎么回来了?”高兰言终于确定,眼前这人并非是自己幻想出来的,但却开口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洛桐认真地想了想,笑道:“因为高姑娘你还欠着我工钱没有给,这理由如何?”
“咳,这理由可不怎么样。”高兰言强忍了笑意回答。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洛桐沉了声音笑着,上前一步将高兰言揽入怀中,轻声道,“你在这里,所以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