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色冰冷，王侯寝宫之中仍旧灯火通明。

这三年来，他入睡的时候从不熄灯，大约是做了亏心事，怕半夜鬼叫门。

我出现在门口的时候，便已经料到他会大吃一惊。我看着他从床上惊坐起来，冲到我面前。

然而他不能继续近前，我的剑抵在我与他之间。

他手无缚鸡之力，自然不能夺了我的剑。而我身怀武功，想杀了他轻而易举。

可，剑就在他心头，只隔着薄薄的一层中衣，我没有立刻下手。

耳畔是他的声音，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三年之中，他是如何每夜都梦到我们从前的事情，他是如何的哀怨从未梦见过死去的我。

是因为我不曾真的死去？还是你从来没有日有所思呢？

“紫绡，你……你还活着，还活着。”他的目光盯着我身后单薄的影子，我听不出那口吻之中是松了口气还是难以接受。

应该是后者吧？毕竟，任何一个人看到自己亲手杀死的人又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都会觉得很难接受。

“你很失望我还活着？”我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任何感情，只是很平静。

这三年之中，我早已经学会了在想起他的时候，将他当成一个陌生人。可是，真的办得到吗？从前的恩爱，从前的誓言，还有从前那些伤害。

他愕然看着我，在犹豫如何回答我这一句猜不透感情的问话。

“紫绡，三年前的事情，是我做错了。这三年之中，我从未睡过一个安稳觉，也从来没有忘记过我对你许下的诺。如今你既然回来了，我会重新封你为王后，我们……”

“从没有我们，只有你与我。”

这话说得真是心疼啊。当年我是那样坚定地想要嫁给他，是怀着一颗对未来美好憧憬的心嫁给了这位晋国的诸侯。

可是结果呢？徐承安，是你先负了我。那么，你便该为这负心付出代价。

我死死地握住剑柄，那上面缠着的冰蚕丝浸满了掌心中的汗水。

徐承安的眼中终于露出惊恐的表情，踉跄着向后退去，最后跌坐在椅子上。

“紫绡，你此来只是为了杀我？”

我冷笑一声，“自我死后，王宫之中戒备比从前越发森严了，想进来并不容易。”

“这……这些是母后和王后的意思。”

“哦，原来她们也知道自己做了亏心事终究会遭报应啊。”我笑着，从内心笑出来的声音让自己都觉得脊背发凉。

那两个人，单只是这样提起，心中都会涌出无限的怨恨。我不会放过徐承安，自然也不会放过她们。

“宫中侍卫防得住人，却防不住鬼。既然我来这一趟并不容易，怎么可以不见一见故人？”

徐承安怔了一下，似乎并未明白我话中的意思。

我收回剑，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偏了头看着他。

“去叫你的母后和王后来。”

“你要做什么？”

“徐承安，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我先杀了你，然后去她们的寝宫杀了她们给你做伴。二，叫她们来，或许我可以考虑放了你。”

我说得随意，却不想听他的选择。相识三年，两年夫妻，我了解面前这男人会如何回答。

果然，他叫了外面的人传下口谕，请曹王后和太后一起来他寝宫。

“现在，你满意了？”他看着我，眼中的烛光带了几分温和。

我没回答，目光落在他床头摆着的小凳上。那上面放着一只残缺了半边的青玉碗，那玉色之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暗红色，像极了有人将血残留在了上面。

“你走之后，我一直留着它。”

“你不怕冤魂缠身吗？”鼻子有些酸，我很轻很轻叹了一口气。

“你烧了所有的画像，所有你用过的东西，还有你住过的屋子。我能留下的，就只有这一个物件了。紫绡，你当时应该恨我入骨髓吧？连一件能让我怀念你的东西都不想留下。”

原本，就是这只碗我也不想留下的，可当时真的太疼了。五脏六腑灼烧着每一处的痛觉，让人恨不得用刀了结自己的生命。

而这一切痛苦，都始于他用这只碗盛了毒水放在我面前，亲眼看着我喝下去。

“可是，我记得你的名字，记得你的样子。每当我想起的时候，都会心痛。”

“徐承安，你面前的人已不是三年前刚遇到你时候的颜紫绡了。这些甜言蜜语，你还是留着跟你的王后说吧。”我讥讽地笑了一声，目光转向门口，手中剑复又出鞘。

同时，杂乱的脚步声响起来，不必回头，那进来的人已经尖叫。

“颜紫绡！你……你……”

“太后不必惊慌，我是人，不是鬼。”

“你竟然敢劫持王上，你好大的胆子。”

“若我没有记错，太后曾说，我出身江湖，是不懂礼数的贱民。那么，如今做出这等事情来，对太后而言，应该也是意料之中吧？”

“王上，你贵为晋国君侯，就这样任人宰割吗？”曹王后果然不是等闲的女子，眼下这等情况也还能够镇定自若，并没有如寻常大家闺秀一般嘤嘤啜泣，只是急得顿足。

“剑在她手中，孤能有何办法？”

“王后，王上任人宰割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一点你应该最清楚才对。”

“颜紫绡，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没有回答。她自己装傻充愣也就罢了，我没有那个时间陪她一起绕圈子。

“我今日回来，便是为了做个了断。”我侧了身看着门口站着的两个衣着华丽的女人，“不过，现在似乎不是时候。”

然而目光一转，我便注意到曹王后身边少了一位侍女，想必是去通风报信了。

曹王后嫁给徐承安两年，一直无子。曹家绝不会允许徐承安在现在就出事，否则当年精心策划的外戚掌权，岂不就会功亏一篑？所以，不出半个时辰，王后的父亲曹将军就会带着人将这寝宫围得水泄不通。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们都会保徐承安的性命。这也正是我敢赌下性命一搏的原因。

“两位既然已经来了，就坐下吧。”

“颜紫绡，你究竟怎样才能放了王上，还是明说了吧。”

“王后到底是出身将门，有胆识。不过，既然你已经通知了曹将军，那么，不妨等一等。”

我手中把玩着泛着寒光的利剑，稍一挥手徐承安便立刻会毙命。王后和太后不敢造次，只好让人拿了凳子坐在门口。我与徐承安端坐在桌子两边，略微偏头就能看到他的侧影。

“我以为，此生再见不到你了。”徐承安的声音向来温柔，尤其在轻声低语的时候，仿佛带着能够融化人心的力量。

可惜，我心中的种种伤痛早已不是这一点温情能够化解的。他当年既然已经做出选择，就该接受如今的结果。

就如同我曾经一样，选择了嫁给他，种下了因，日后的种种都不过是果，无论是怎样的苦涩，我都必须吞下去。

“紫绡，今晚过后，你还会离开我吗？”徐承安转头看着我，一双眸子之中带尽了言语所能形容的温柔。

“我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今夜过后，我也一样，不是吗？”他笑起来，像极了初见时候的样子。

我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坐在门口铁青着脸的那两个女人身上。

若无她们，我此生就会与徐承安白头偕老。

可如今，只能生不同衾，死不同穴。

2

在越州，颜家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江湖世家。我生于斯，长于斯，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离开越州，远嫁他乡，直到我遇到了还是世子的徐承安。

遇到他那一日，是暮春时节。我自外面逛了庙会回来，脚才踏进家门，便看见堂上坐着一位温文尔雅的公子，我父亲在一旁与他说着什么。

江湖世家来往的多是江湖人，正所谓侠以武犯禁，朝廷上的人大多是对我们不屑的。然而，这位公子恰是来自朝廷，不必他说我便已经知晓。

他身上带着旁的人没有的气质，与生俱来。

父亲招我上前见了礼，说他是我们晋国诸侯的长子，名字唤作承安。

闻言，我心里揣测，他娘一定很爱他，盼着他能够平平安安，所以才给他取这个名字。承父母恩泽，一世长安。

心中想着，口里不知不觉已经脱口问了出来。他面上的表情僵了一僵，分明是十分惊讶的表情。父亲在一旁连忙呵斥我无理，他却笑了。

“只听姑娘这句话，便知道颜大侠平日里对掌上明珠宠爱有加。”

父亲客气了两句，我却奇怪，“难道我说错了吗？”

其实，着实是我说错了，王室之中哪里来如此温馨纯粹的亲情？但他只是笑道：“姑娘没有说错。在下之所以惊讶，是因为姑娘是第一个听闻我名字后如此相问的人。”

当日，徐承安与父亲谈了很久，而后便在颜家住了下来。起初每日与我碰面不过几次，客客气气地打过招呼后彼此擦肩而过。后来渐渐相熟，不时会聚在一起聊天出游。他待我如父兄待我一般，好得让人不舍得离开。

可我并未想过竟有一日会嫁了他成为晋国的王后。

因为在遇到他之前，我就已经定了亲。对方也是江湖世家子弟，我见过一次，仪表堂堂。

在江湖世家里，儿女婚姻也如同朝堂上一样，很多时候都只是一种筹码。不过父亲宠爱我，故而我可以由着自己喜欢选夫君，对方是什么家世并不重要。

然而我早已是豆蔻之年，却迟迟对婚姻大事不做决定。父亲数次催促无效后，便只好选了他中意的女婿，为我定亲。

我对这件事也不甚在意，心中觉得跟谁在一起都差不多，只要那个人对我好也就罢了，怎么不是一辈子呢？

在我对徐承安言及这些时，他只笑我是未遇上心中的良人，知道了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滋味，便不会有这种将就的想法。

我不信他，只等着过了年出嫁。

但在距离婚期还有五个月的时候起了风波。因着徐承安一时兴起，拖着我与他去游勾栏，正遇上我的未来夫婿李公子搂着醉红楼的头牌。后来我才知道，这次勾栏之行是他有意为之。

我坐在隔壁听着李公子对那头牌许下海誓山盟，对她说娶我不过是为了颜家的地位，向她保证日后一定会娶她，也一定会将她扶正。

这话中几分真几分假我不清楚，但知道李公子确是起了这份心思。当下怒从心中起，我起身便要过去与他对质个明白。结果被徐承安一把拉住了手腕。

“你堂堂颜家大小姐出现在勾栏娼妓的地方，说出去不好听。”

“没什么不好听，江湖儿女可不像你们朝堂上讲那许多规矩。”他执意不肯放手。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我当然知道他的性子，看起来文质彬彬挺随和的人，一旦固执起来八头牛都拉不回。我不忍拂他好意，只好又坐下。

“那你说该怎么办？”

“当然是退婚。”

3

没想到，尚未等我禀明了爹爹去退婚，那李家公子倒先来我颜家府上拜会。

“退婚？”爹爹听李公子得到这消息时，着实吃惊不小。而更让他吃惊的，是李公子退婚的缘由。

“我李家绝不可能接受一个与别的男人一起出入勾栏的女人。”

原来那一日不只是我看见了他，他亦看见了我。故而，恶人先告状，将这有损名声的事情栽在我的头上。

我无法反驳，毕竟他说的是真的。心里虽然咽不下这口气，却也隐隐觉得摆脱了这婚约实在值得高兴。

“颜大侠，论理来说，我一个外人不该参与贵府上的事情，不过这事情既然牵扯了在下，在下就不能置身事外。”徐承安在一旁摇着折扇，不急不缓地道。

他身份特殊，爹爹自然不能驳了他的面子，于是耐心地听下去。而李公子不知，神色间十分不快。

“紫绡姑娘因为陪我去勾栏见了李公子与醉红楼的头牌亲热，心中起了退婚之心，然而念着李公子的面子不曾当面提出。”他走到李公子的面前，笑道：“便是你不来，我也要去找你退了这亲事。”

“你凭什么？”

“凭我要娶她为妻。”

闻言，我吃惊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得心慌乱得不能自已，脸上也做烧，想必是一片绯红。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也从不知道听一个男人口中说出要娶我为妻时，是这样的令人心动。

婚当然是退了，而徐承安的提亲爹爹也并未答应。事实上，我看得出，爹爹不想答应。

三天之后，爹爹来问我，是不是想嫁给徐承安。看着我点头之后，爹爹叹了口气，而后将我反锁在屋子里，对徐承安下了逐客令。

从小到大我向来说一不二，想得到的想做到的，必是要达到目的方才罢休。爹爹这么做只会让我更加坚定，此生非徐承安不嫁。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全都被我用上了，爹爹被我闹得没有办法。最后，他带我去了祠堂，在列位先祖面前给我讲了一件颜家的旧事。

我颜家祖上曾是朝中重臣，出过两位丞相，一位将军，还有一位王后。而颜家的败落也正从这位王后开始。不管是因为功高震主还是月满还亏，这位王后卷入了后宫纷争之中，最后被王上废黜，连带颜家被贬谪。这位王后自缢在冷宫之中，而颜家的人从此流落江湖，再不能回到朝堂之上。

爹爹怕我步了那位王后的后尘，而我信誓旦旦地说相信徐承安。以他待我之重，绝不会让我受一丝半点的委屈。

现在想想当时的坚信真是讽刺。若我当时听了爹爹的劝阻，大约就不会有后面的事情。徐承安会是我心头的一点美好念想，而非现在这样，提起来便是刻骨铭心的疼。

三月之后，徐承安复又回来，带了财礼和他已然继位成为晋国君王的消息。后来，徐承安对我说，娶我这件事，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违背他母亲的意愿。

爹爹被迫无奈，只好点头同意。

出嫁那日，爹爹说我远嫁异乡，不比在家，万事都要小心，对人察言观色不可有丝毫差池。我的手被徐承安握在手里，只觉得有身边这人，爹爹的担心都是多余。

徐承安说，他会一辈子对我好。

他说得出，却没有做到。

4

我入宫的第一件事便是在太后的寝宫里跪了整整十二个时辰。并没有原因，只是因为徐承安在大婚次日带了我在王宫中闲逛。

狐媚蛊惑王上，致使王上疏于朝政。这罪名着实太大，我担不起却也不敢反驳。她是太后，更是我夫君的母亲。她是那个希望我夫君承父母恩泽一世长安的女人，便是委屈了我，说到底还是为了我夫君好。

下马威我忍下了，可向后的事情一天比一天糟。被太后惩罚成了家常便饭，身为王后过得不如一个宫女也成了惯例。太后做主为徐承安纳了十二个嫔妃，我稍有反对便被她呵斥不守妇德，嫉妒心太重。她下令我禁足一月，不得见徐承安。

这一月之中表面上我的确不曾见到他。徐承安是晋侯，是举国贤孝的典范，当然不能违背太后的意愿。私下里，他常来看我，与我说话。他保证他没有碰那十二个嫔妃，他让我忍耐三年，三年之后便一切都会好转，我也再不会受委屈。说这话的时候，他眉眼间满是忧虑。当时我心中就已经明了，怕是挨不过这三年光景。

因为，我挡了太后的路。

“太后意图废后，你并无大过失，所以按着规矩，这上面需要你的信印。”徐承安将那绢帛放在我面前时，甚至不敢看我的眼睛。

“你已经同意了，对吗？”我问出这话，并未得到回答，算是默认了。

我问新封的王后是谁，他告诉我是太后的甥女，曹将军的嫡长女。外戚专权是朝廷的大忌，可是曹将军只手遮天，与太后内外勾结。徐承安是太后和曹将军一手扶上王位的，是以势单力薄，除了同意别无办法。

“这王后的信印我不会交出去。徐承安，除非我死了，否则其他人休想成为王后。”这话是赌气，也是认真。说给徐承安听，也是说给太后听。

可我根本无力阻止曹家的姑娘嫁入王宫。没有王后的名头，她初入王宫之时是贵妃。然而次月开始协理后宫，实际地位和权力皆在我之上。所以，当她来我宫中耀武扬威之时，我也只能听着她种种奚落。

若非囿于宫中规矩，我大可以动手将她扔出去。然而，一年的王宫生活已经磨平了我的性子，为了能留在徐承安身边，我只能忍耐和顺从。

直到又过了四个月，连收敛性子低眉顺眼都不能保我平安。

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就站在曹贵妃的面前。那时她已经怀了徐承安的孩子，四个月正是刚刚显怀的时候。她挺着肚子来我宫中，站在台阶上与我对视。

原来我不曾见到徐承安的这四个月里，他已经与别的女人在一起，已经有了新欢。我盯着曹贵妃的肚子，只觉得自己心里一阵阵翻涌起怒气，这感觉与见李公子搂着醉红楼头牌时不同。除了怒气，更多的是心痛和被背叛的绝望。

但，我没有将她推下台阶，事实上我根本没有碰到她。

曹贵妃滚落到台阶下，血染红了青玉色的石头，我木然俯视着曹贵妃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脸，听着她的咒骂和惨叫。心中并无快意，也没有惊慌。

我知道，我在宫中的生活到头了，我与徐承安的缘分也到头了。

5

家常便饭一样的叱骂，禁足，然后是意料之中的废后诏书。从头到尾，徐承安都没有出现。而当他出现的时候，我已经在冷宫之中。四下漆黑的冷宫里，我和他面对面站在唯一的窗户旁。月光落下来，冰冷而惨白。

“那孩子不是我的。”这是徐承安开口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是与不是，对我来说不重要了。”

的确不重要了，我对这里的生活已经完全没了念想，继续留在这里无非就是更多一层痛苦。我本江湖平民，从最开始便不应该抱着美好愿景踏入王宫，成为他后宫之中的一个人。

“徐承安，我想离开了，想忘了你，想从此与你再不想见。”

我不知他听闻这话是真的不舍还是觉得惊讶，他死命地抱着我，像是要将我的骨头碾碎一般。可我再无法抬起手环住他的腰，我怀念他的温柔，可也知道仅仅只是怀念。

我心里仍旧念着他，可再不能守着他了。

他失望地离开。五日后再来时，带了一只青玉色的碗。那碗中盛着汤，暗红色。

“毒药吗？”我坐在干草铺着的床上问他。

“相思豆，剧毒。我只能乞你全尸，却……却保不住你的性命。”他匆匆地将碗放在桌子上，背过身去不说话。

如果生无可恋，那么死亡也未必不是解脱。

我走过去从后背抱了抱徐承安。他脊背一僵，而后迅速转身将我搂在怀中。他的头埋在我肩窝上，眼泪落在皮肤上，一路灼烧到心里。

“对不起。”他嘶哑的声音摩擦着我心头的伤口。

我请求他将我的尸体送回越州，交给我爹爹。然后让他离开半个时辰，给我一点时间准备赴死。

半个时辰之后，冷宫起火，我在火光之中，看着他带着惊恐的面容，喝了那碗相思豆熬成的水。

朦胧之中我见他冲进来抱住我，疯了一样地喊着我的名字。可我再不能回应他，也不想回应，只是将眼睛闭上，在腹中绞痛中失去意识。

如果没有遇到他该多好，那么我可能一生都不会知道，相思原来这般痛彻心扉。

6

曹将军来得很快，外面脚步声杂乱无章，却听得出是将这寝宫周围严密封锁了起来。只等曹将军一声令下，便冲进来将我乱刀分尸。

曹将军大踏步走进来，在门口站住脚步，将自己的女儿护在身后。他手中拿着一张铁胎硬弓，箭搭在弦上。

他是想一击要了我的性命。我与徐承安对视了一眼，一同站起身来。

“颜紫绡，你好大的胆子，欺君罔上在前，挟持王侯犯上在后，还不束手就擒？”曹将军的手搭在弦上。

我的剑平端在身侧，剑刃距离徐承安的咽喉不过半寸。

“曹将军，不如我们赌一赌，是你的箭快，还是我的剑快。”

“紫绡。”徐承安的声音中有些慌乱，我只做不曾听见。

当然，他不敢跟我赌。我的来历他很清楚，越州颜家的剑法说不上是天下第一，却也极为迅速。我是颜家的后人，他自然要掂量一下我承了颜家剑法多少实力。

“你想如何？”曹将军咬了咬牙问我。

“江湖儿女讲究血债血偿，你女儿当年逼我自尽，你觉我想要如何？”

曹将军当然不可能让我杀了他女儿，所以这要求本就是为了逼他铤而走险。我手里有徐承安的性命，稍不留神他便是弑君者的帮凶。

“曹将军，你可要想好了。是要自己女儿的性命，还是要忠君报国大义灭亲的名声。”

闻言，只见他陡然张弓搭箭，寒光四射的箭尖直对着我。他迟迟没有出手，因为太后拉住他的手臂。

徐承安一死，太后垂帘听政的日子也就算到头了。一个没有了儿子的前太后在后宫之中绝不会有什么好日子。先王已死，太后最好的结局也是被发往先王陵墓去守陵。

这是一局无解的死棋，无论曹将军如何选择，终究他还是要失去些什么。太后也一样。

我冷眼看着他们三个人的对峙，只觉得好笑。嘴角弯起之时，无意中瞥见徐承安正偏头看着我。

他眉眼仍如从前一般温柔和煦，双眼之中也带着如从前一般的宠溺。

“我很久没有见过你笑了。从你嫁给我，一直到你离开。”他叹息道：“若是没有跟着我入宫，你应该还是越州那个爱笑的姑娘。紫绡，对不起。”

我鼻子有些酸，连忙别开头一把抹掉脸上的眼泪。大概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吧。从颜家先祖开始，就注定了迟早会有一位后人有这一天。

曹将军举着弓的手缓缓放了下去，应该是已经有了决断，而这决断已经不言自明。曹王后惊恐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但没有得到自己父亲半分回应。

“放了王上，我会将王后交给你。”

“杀了她。”我微笑着对曹将军道。

“虎毒尚且不食子。”

他话音未落，我的剑又向着徐承安的脖子近了一分。

“颜紫绡，放了王上，我可以让你带着王后一起离开。”

曹将军的话夹杂着曹王后惊恐尖叫的声音落在我耳中，我却只是摇头道：“我今日既有胆量来，就没有打算活着回去。曹将军，你别忘了，我颜紫绡这条命三年前就该绝了。”

“你……”他被我逼入了绝境。

没有人能够拿一个不惜性命的人如何，除非有人比这个人更在乎她的性命。

曹将军的刀已经架在自己女儿的脖子上，但并没有落下。因为有人闯了进来，而且以极快的身法制住了曹将军。

这个人是我爹爹。

他带了颜家旧部与我一同前来，埋伏在寝宫周围，只等着曹将军带人前来，便以谋害王上，犯上作乱的罪名拿下他。

7

曹将军与王后，太后三人不可置信地看着突然冲进来的这一群带着刀的江湖人。也同样不敢相信地看着我收回剑，放开徐承安。

“这位是当年护国将军的后人。”徐承安指着我爹爹对曹将军道：“你曹家兴起于晋成侯之时，原因是颜氏一门被贬黜，三军大权落在曹家。当时的罪名是颜王后犯上，被贬入冷宫连累了颜家。但其实不过是成侯布下的一步棋，为的就是防着你曹家日后只手遮天。”

徐承安说的这些，我亦知晓。不过，是在我醒来之后无意间撞见了他派来与我爹爹联系的人之后，爹爹告诉我的。

那位王后深得成侯的喜爱与器重，但也难以避免最终为了成侯的江山社稷失了性命的结果。彼时爹爹与我讲这位先祖事情的时候，怕的就是日后我也成为牺牲品。

我之所以能够在家里遇到徐承安，就是因为他带了先王信物来找我爹爹，希望我爹爹能够履行当年颜家与王室的约定，召集旧部，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入宫勤王。他没想过会遇上我，更没想过自己会下定了决心要娶我。

当时徐承安已经暗示过曹将军，希望能够让曹将军自己乞骸骨安度晚年，也同样如此暗示过太后。然而，人一旦入了名利场，沾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耀，又岂是他区区几句话能够劝动的？

再向后便有了曹王后入宫，与太后合力想要置我于死地的事情。徐承安以为我已经让出王后之位，在冷宫之中大约能够等到他扳倒曹将军那一天，却没有料到太后希望斩草除根。

于是，他以我性命为赌注赌了一次运气。只要我能如期回到颜家，爹爹就有把握为我解毒。

他赢了，却也是输了。

8

徐承安成为晋侯的第四个年头，一直把持朝政，外戚专权的曹家落败。曹将军被斩首，曹王后被贬为庶民，押解回原籍从此不得离开。太后自愿去先王陵寝守陵，是以免了责罚。而颜家，再度从都城之中销声匿迹，仿佛从不曾出现在这里。

风波动荡来得快，去得也快。如今朝野安静太平，就如同我眼前这园子一样，除了满地的落花之外，并没有谁会注意到这里曾经起了一阵很大的风。

爹爹他们已经先行回去，我留了下来。

背后脚步声响起，我知道他已经站在我背后。

“想不到你将它重新修缮了。”我看着眼前焕然一新的冷宫道。

“总要有个地方让我能怀念你。”他走到我身后，手揽在我的肩头，“留下吧。我已经着他们拟了诏书，封你为王后。”

“颜紫绡已经死了。”

“只要这个人是你，以什么样的名字真的重要吗？”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大概心里是明白了我的意思，只是不愿承认。

我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看着他，认真地重复了一遍，“颜紫绡已经死了。”

这是事实。从他由着太后对我欺凌而没有护着我开始，颜紫绡就已经在慢慢地死去。而当我知道他赌上了我的性命时，过去的一切就已经在我心中成了一座坟墓。我仍旧爱着他，仍旧恋着他的温柔，可我也知道，我无法再与他相守。

“这件事情终究还是成了你我之间的一道伤痕。”他喟然长叹一声。

我别开头，没有否认他的话，只是怔愣地盯着那与从前无异却又早已经不是从前的冷宫。

我在这里的时候，曾经想过一死了之，最终凭着想要与他相守那份心活了下来。然而，如今再想，竟然会觉得如同我坚持嫁给他一样可笑。

“紫绡，我当真留不住你了，是吗？”

我点头，不敢开口，害怕已经在唇间的呜咽之声不受控制地发出来。

徐承安的手板着我的肩膀，让我与他面对面而立。他的慌乱与心疼是写在脸上的，我看得见，却也只是看见了。

“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要怎么做才能留住你？才能弥补过去我曾对你的亏欠？”

我摇头，“你还记得吗？你曾告诉我，若我遇到了心中的良人，就不会选择随便和一个人将就一生。徐承安，我现在才知道，不是这样的。

“你知道相思豆的毒有多疼吗？相思比那痛楚更胜百千倍。我尝过了，所以现在后悔曾经遇到你，认识你，嫁给你。我宁愿不曾动过情，这样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疼痛了。”

我的声音很平静，实际上这些话说出来心也变得平静了很多。

肩头上徐承安的手颓然落下，他闭上眼睛低了头不说话。我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但能够感觉他是绝望而无助的。

半晌，他低声问道：“还会再见吗？”

“会吧。”

但或许不会了。既然选择了江湖陌路，又何必再生事端？我盼着他好，也会知道他安好，这就够了。

他紧握着双手，良久才抬起头来，对我笑道：“好，那咱们后会有期。”

“嗯，后会有期。”我向后退开几步，又道：“拆了这冷宫吧，毕竟已经不是从前，又何必留在这里？”

他只是微微一笑，没有回答我。我连忙转身离开，不敢回头多看一眼，害怕自己舍不得离开。

可我必须离开，因为这选择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我想与他说清楚，却终究不想将他也牵扯上。

他的赌其实输了，只是他不知道罢了。

那日我并没有被按照他的吩咐送回越州，而是被弃尸荒野。虽然最后爹爹找到了我，却已经错过了解毒的最佳时间。

相思豆的毒如同相思一般，一旦中了便会深入骨髓之中，难以完全去除。这三年间，爹爹瞒着所有人为我寻找能够解毒的办法，然而终究是白费气力。

我并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但知道一定到不了白头的时候。既然注定了是要分别，又何必重聚呢？徒增伤感不如相忘于江湖。对我，对他都是好事。

心里想着，脚步却停下了。再向前是一片密林，树影重叠阻碍视线，进去了就再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我转过头去最后看他一眼，他仍旧站在原地凝视着我。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会去陪你。”他如是说。

他竟然知道！我讶然看着他，不知该如何应对。

“你此时与我相别，大概是想与我死生不复相见吧？也难怪，即便破镜重圆，也还是会有裂痕。那么，重聚之期定于来世吧。”

来世？来世我真的愿意再经历这样一场彻骨痛楚的爱恋吗？我不知道，可心已经替我做了回答。

“好，徐承安，来世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