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怨书之往昔

1

若无先王遗诏,她就会嫁给自己的青梅竹马,而他亦会娶一同心之人携手白头。只可惜,世无如果,她与他注定了纠缠在一起,从陌路走到相互怨恨。

她于三年之前的今日入宫嫁他为后。

大红的盖头掀起之时,她顾不得眼前这人已经登基为帝,对他怒目而视,“萧恪,我没有想过要嫁给你。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绝不会有。”

直呼了圣上名讳,毫无顾忌地忤逆,她知道,看在自己父亲唐国公的面子上,他对自己无可奈何,至少是性命无忧。

萧恪轻笑了一声,“唐音灵,你从小到大都是这个脾气。”

“对。”

“嫁入宫中依然不改,你是故意想要被贬入冷宫?”

“是,我不想看见你。”

萧恪沉吟了片刻,点了点头,一语未发便转身离开。

此后,她整整一年不曾见到萧恪。身居正宫,她与入了冷宫无异。

次年,依照规矩,她正式执掌后宫。然而萧恪一直忙于朝政,再未封妃嫔,直至今日。

那么日后呢?会永远如这三年一般井水不犯河水吗?

唐音灵不由得偏转了头,去看旁边这个与自己并肩而坐的男人。三年之中,他与她形同陌路,这一次的中秋家宴,是这三年中他二人第一次并肩坐在后宫里。

“怎么?歌舞不好看,还是皇后不感兴趣?”萧恪目视着台阶之下正在旋转的舞女,淡淡地问。

唐音灵忙别开头,也如他一样看着下面的舞姬。片刻之后,她忽然道:“圣上登基三年,该纳妃了。”

“你一个人在后宫,寂寞得很?”

“早日为我大殷诞下龙脉,也是圣上该对祖宗社稷尽的责任。”

萧恪面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沉了声道:“皇后应该还记得三年前的事情吧?”

“三年前?”

“先王病重之际立下储君,人选有二。朕,还有先皇后之子,凌王萧恂。”

那最后两个字如同两把刀,齐齐刺在唐音灵的心头,让她脸色骤然变得煞白,几乎要窒息。

三年了,这是她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见这个名字。这个在梦里百转千回,她从未忘却的名字。

听到身边的人低低倒吸了一口冷气,萧恪转过头来,挑眉问道:“皇后不舒服吗?”

“没……没有。”唐音灵伸出冰冷的手,握住面前的酒盏,几乎拿不稳那小小的白玉盏。

萧恪复又转回头去,接着道:“朕是先王长子,而凌王是嫡子。呵,当时以你父亲为首的一众老臣,真是左右为难啊。”说着,他突然看向唐音灵,“皇后,若是你当时在场,会如何选择?立长,还是立嫡?”

“立……我……我不知道。”唐音灵惶然无措,只好死死地用手握住杯子。

立长,还是立嫡?

她当然会选择是立嫡。那样,她嫁的人便是她的青梅竹马,凌王萧恂。

“朕不希望面对如此艰难的选择,所以,在你诞下龙子之前,朕不会纳妃。”说着,萧恪向前凑了凑,低声道:“可惜,你总是将朕拒在凤仪宫外。若说没有对祖宗社稷尽责任,你也有份,不是吗?”

唐音灵瞪着萧恪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庞,凝视着他含笑的眼眸,忽然脸上一红,向后躲开道:“圣……圣上自重。”

“唐音灵,三年了,你仍旧放不下他。”萧恪叹了口气,直起身来一口将杯中的酒饮尽,抬起头来,正看见派出去的侍卫已经回来。

“启禀圣上,凌王回来了。”

“啪”的一声,唐音灵手中的白玉盏摔得粉碎。她下意识站起身来,直直地凝视着门口。

那个人从夜色之中大踏步走来,仍旧是从前那般模样,面上带着一丝不苟的认真和凝重,一身戎装,每一步都走得十分坚定。

她从前最爱笑他,像个老头子一样古板。他不理,只是将唐音灵按在胸口。

可现在他们之间隔着九级台阶,隔着一个从他口中吐出的称呼,皇嫂。

“二弟自边疆平叛归来,一路辛苦。正好今日是中秋佳节,咱们手足相聚,不醉不归。”萧恪也站起身来,平端了手中的酒盏。

唐音灵一动不动地盯着萧恂。他没有看她,仿佛已经不认识她了一样。

从前那个说要娶她的人呢?那个说永不会离开的人呢?

2

酒过三巡,唐音灵仍旧只是木然地坐在萧恪的旁边,对所有人说的话都充耳不闻。她失了三魂六魄一般,直到一声低吼将她惊醒。

“废后?”坐在下面的萧恂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猛然站起身来,“皇兄,皇后她到底犯了什么大罪,你竟要废后?”

“善妒,无所出。”萧恪轻飘飘地说着,早有人上来将仍在惊诧中的唐音灵拖下台阶,让她跪在地上。

“二弟想必也知道,朕登基三年,没有纳妃,也没有子嗣。”

“臣弟于边疆之时,已然听说。”顿了顿,萧恂又道:“皇兄的意思是,这一切是皇后造成的?”

“不错,皇后善妒成性,容不下其他人,自己又无所出。朕要为祖宗社稷负责,不能由着她胡来。况且,如此不贤,不配母仪天下。”萧恪说着,看着跪在地上垂着头的唐音灵。

可惜,他所说的一切都不过是借口。她从不会嫉妒,因为从未有过在意。从相识到如今,一直如此。

“不,皇兄,音灵她不是这样的人。”

“她,是朕的皇后。”萧恪面上顿生怒气,阴沉了脸色盯着萧恂,“即便朕已下令废了她。”

萧恂猛然意识到自己一时情急失言,连忙单膝跪下不语。

唐音灵终于自混沌之中明白了什么,她仰起头看着高高在上的萧恪,“你到底放不下当年的事情,对不对?”

“是。”萧恪毫不遮掩地回答。他缓步走下来,在唐音灵的面前站住,蹲下身看着她。

“你是皇后,即便是株连九族的罪过,你也可以保住性命。好好地待在冷宫,朕养你一辈子。”他的声音很轻,带着无限的怜惜和柔情。

“萧恪,你卑鄙!”唐音灵的理智早已被那一句“株连九族”击得粉碎。她的手准确无误地落在萧恪的脸上,一声清脆的掌掴声,将周围所有声音都压了下去,一霎时鸦雀无声。

萧恪被打得侧了头,跪在一旁的萧恂心中一紧。

“拖出去杖责二十。”萧恪直起身来,平静地对站在一旁的侍卫道。

“皇兄,皇后她一时受了刺激,情绪……”

“杖责三十。”萧恪转过身去冰冷地吐出一句话。

“皇兄!”

“四十。”

“皇兄,杖责四十就是要了她的性命啊。一日夫妻百日恩,还请三思。”萧恂连连叩头,口中高声喊道。

萧恪转回身来凝视着地上的萧恂,半晌才开口道:“她是朕的发妻,这是朕的家务事。”

3

或许是行刑之人念着她素日的宽容,杖责四十并未要了她的性命。唐音灵自昏迷之中悠悠转醒时,心中揣测自己大约已经身在冷宫之中。

不过,奇怪得很,这里的摆设竟然与凤仪宫别无二致,连那床前的香炉里焚着的也是她素日喜欢的香料。

“醒了?”站在窗前的人轻声问。

他笼罩在柔和的晨曦之中,看不清形容。但他已经走过来,矮身坐在床边,眼带关切地凝视着自己。

“萧恪,事到如今,不必再来装好人了吧?”唐音灵转过头去,入目是枕头上绣着的鸳鸯戏水图,还真是讽刺。

“在你心里,我向来不是什么好人。”萧恪笑了起来,“你既然已经没事,那我先走了。”

说着,他便起身要走。

“等等。”唐音灵忽然想起三天前在中秋宴上他说的话,挣扎着要坐起来。奈何背上如同火烧一般,一时跌回床上,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痛呼。

萧恪连忙回身扶住她,皱眉嗔责道:“你这样莽撞,让我如何能放心?”一面说着,一面将她扶起来,拿过枕头给她靠着。

“你打算对我父亲做什么?”唐音灵一把抓住萧恪的手,紧张地盯着他。

萧恪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伸出手将她纤弱的手指放在掌心之中,缓缓收拢五指,将唐音灵的手完全包裹住。

“三年了,就好像是昨天一样。”萧恪自顾自地笑了一声。

唐音灵愣了一下,他指的是大婚那一日吗?

从大红的轿子上下来时,他就将她的手拢在掌心里。那时她的手冰冷潮湿,蜷缩在他温厚的掌心之中取暖。他一直这样拉着她的手走上高台,焚香拜祖,祈告天地。

“萧恪,我父亲他虽然当时支持凌王,可这三年来,他鞠躬尽瘁地为着大殷,为着你……”

“虽然只受了十杖,但也需要卧床静养,莫要落下病根。在你痊愈之前,不必搬出凤仪宫。”萧恪将唐音灵的手放在锦被上,站起身来。

“萧恪!”

“唐音灵,有些事情你不必知道。”

“若我一定要知道呢?”

“我会告诉你真相。”

“什么时候?”

“当所有的事情都尘埃落定的那天。”

4

唐音灵受的不过是些皮外伤,并不曾伤筋动骨,是以将息了月余之后就已经行动自如。

她站在廊下,来来回回踱步,不时朝着大门口看一眼。从日上三竿一直到日薄西山,她足足等了一天。终于,一个宫女贼头贼脑地从门口进来,一溜小跑到了廊下。

“怎么样?”唐音灵连忙问道。

“回皇后,根本出不去。这一个月来,宫里的警戒比从前多了很多。”

“那你可打探到什么消息?”

宫女闻言,头摇得拨浪鼓一样,“莫说是关于国公爷的,连其他人的也都被禁了。听说是圣上下了谕旨,后宫擅自传递朝堂消息者,杀无赦。”

“他是故意的。”唐音灵的身体晃了一晃,连忙扶住旁侧的柱子,“国公府一定出事了,一定出事了。”

“皇后您别着急,咱再想想办法,您别急坏了身子。”

唐音灵勉强点了点头,闭了眼长长叹了一口气。她不了解萧恪,但十分清楚,若是他安了心要隐瞒什么事,就一定能做得滴水不漏。

夜里,唐音灵独坐在屋中。门被打开,白日那个宫女悄声来到她面前跪下。

“皇后,事关重大,王爷派来的人特意嘱咐奴婢,凤仪宫有人暗中监视,万不可在白日里说给皇后。”她声音压得很低,如同蚊子叫。

“王爷?”唐音灵疑惑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他?”

“嗯,这儿有一封信,是王爷买通了宫门口的守卫送进来的。”说着,那宫女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双手递给唐音灵。

唐音灵展开信,凭烛看时,字迹刚硬挺拔,是凌王萧恂的亲笔。上面写着:国公府抄家,满门下狱处斩,救之不及,惟愿卿能平安,勿念。又及,阅后焚。

“抄家……下狱……处斩。”唐音灵的脸上瞬间血色全无,手不可控制地颤抖着,双唇哆嗦着重复这几个词。

“皇后!”宫女见状,大惊失色,慌忙上前扶住唐音灵。

“萧恪,你好狠,你好狠!”唐音灵一把推开那宫女,起身跌跌撞撞朝门口走去。

她要见到萧恪,不,她要杀了萧恪!

“皇后。”

“去,去告诉萧恪,我要见他,现在,立刻!”

“皇后您现在被打入冷宫,圣上恐怕不会见您。”

宫女话未说完,只见唐音灵猛然回身冲向房中,一把扯了一直挂在床头的镇宅宝剑。而后没有丝毫停顿,开门出去站在院中,将剑架在脖子上。

她疯了一样喊:“去告诉萧恪,我要见他。”

5

萧恪赶到凤仪宫的时候,唐音灵仍旧站在院中,剑仍旧架在脖子上。她如同一座雕塑,带着悲哀和绝望地看着萧恪。

萧恪的心一紧,急走几步到她面前,“把剑给我。”

“你来了。”

“唐音灵,把剑给我。”

“好。”唐音灵重重地吐出一个字,她的手慢慢放下。

突然冷光一闪,萧恪吃了一惊,想要避开时已经不及,只觉右臂上传来剧痛。转头看时,血已经将白色的袍袖染红。一道近两寸的剑伤横在手臂上,隐约能够看见外翻的皮肉。

萧恪捂着手臂踉跄了一步,而唐音灵完全没有停顿,上前一步剑尖直刺向萧恪的胸口。

血,沿着剑刃滴落在地上。剑,不能再向前一分。

“都退下,这是我和皇后之间的事。”

所有人都消失在夜色中,萧恪仍旧直挺挺地站着,手中握着那把冰冷的剑,“想不到连你也想杀我。”

“我……”萧恪的血似乎刺激了唐音灵,她放开剑连连向后退去。

“为什么?唐音灵,你告诉我,为什么?”

“我父亲,还有国公府的所有人!萧恪,你杀了他们,你就该知道,从此以后我与你不共戴天!”

萧恪闻言,放了手由着那把剑落在地上。他费尽心思封锁了消息,想不到她仍旧知道了。

“只是收监,尚未处斩。”

“你骗我!”

“你可以不相信。”

“那么……那么你让我见我爹一面。”唐音灵一把拉住萧恪,两只手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萧恪,求你,求你让我见他们。”

萧恪只是平静地看着她,目光冰冷得如同秋夜之中的风。

“只要你让我见他们一面,我愿意和他们一起死,你可以斩草除根。”唐音灵疯了一样地说着,乞求地看着萧恪。

“三年,你仍旧一无所知。”萧恪失望地收回手,向后退了一步。“好,我知道了。”

“萧恪。”唐音灵的手中骤然一空,茫然地盯着他。

他的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平静,死一样的平静,极度失望以至于绝望的目光中,她似乎已经不再存在。

“萧恪。”

她无意识地唤着他的名字,而他已经转身离开,一如从不曾来过这里。但他来过,因为她手上还残存着他的血。

唐音灵无力地跌坐在地上,颤抖着拿起那柄带着他鲜血的剑。

不知为何,她的心突然变得空荡荡,似乎什么东西被连根拔起,那个地方留下一个很大的伤口。

6

三天之后,唐音灵才知道萧恪的话是真的。因为凌王萧恂出现在她面前,亲口说之前的消息是误传,唐国公是因为牵连了一场旧案,所以被暂时收押。

“外臣不能擅自入后宫,回去吧。”唐音灵目光空洞地看着萧恂。

她以为自己再次拥有与他独处的机会时,会欢呼雀跃,会如同从前一样从内心里笑出来。可是,全都没有,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她似乎不会笑了,似乎失去了感知外界的能力。

“音灵。”萧恂担心地上前握住她的手。

唐音灵被针刺了一样,瞬间收回手,站起身向后躲开。

“你是因为那个消息而生我的气?”

唐音灵木然摇了摇头,,“如果没事了,你就回去吧。”

“你不想看见我?音灵,当年的事情我也是迫不得已。毕竟是先王遗诏,我即便抗争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我知道,知道。”唐音灵声音平静,面无表情。

“但现在不同了。”萧恂大踏步上前,垂眸凝视着唐音灵,“音灵,我可以救你的父亲,救国公府所有的人。”

唐音灵的眼睛瞬间瞪大,“你说什么?”

“我在外平叛三年,手中已有兵权。加上你父亲麾下的兵马,我便可以……”

“京畿之地的驻兵需要有圣上的印信。”

萧恂郑重地点了点头,直视着唐音灵的眼睛。

“你想让我帮你偷萧恪的印信?”

“只有这样,你父亲才能逃过这一劫。音灵,你别忘了,你父亲当年本是支持立我为储君的,这件事情萧恪始终介怀。”

“是,他这几年的确清理了很多前朝老臣。”

“现在轮到唐国公了。前车之鉴,音灵,即便现在只是暂时收押,最后国公爷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你心里也应该清楚。”

“株连九族,他亲口说过。”唐音灵垂下头,痛苦地闭上眼睛。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声道:“好,我帮你。”

萧恂闻言松了口气,一把将唐音灵抱住,“事成之日,我萧恂定会封你为后。”

“不。”

“音灵?”

“我希望你能放萧恪一条生路,就像他当年对你一样。”

萧恂的脊背一僵,他很清楚地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你,做不到吗?”唐音灵用手推开萧恂,疑惑地看着他。

“我答应你。”

7

萧恪得到密报的同时,接到了唐音灵的手书。

“赔罪?”萧恪拿着那张字迹秀丽的信笺苦笑了一声,顺便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臂。那一剑着实不轻,至今伤口仍能感觉到刺痛。

入夜之时,萧恪如约而至,唐音灵已经等在屋中。见他进来,她忙站起身来迎了过去。

“妾恭迎圣上。”她穿着素服,单膝跪下,双手搭在膝头。

萧恪弯腰将她扶起来,借着烛光将她打量了一番,而后放开手道:“看来身体已经大好了。”

“谢圣上……”

“罢了,唐音灵,你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嗯?”

“突然对我如此客气,难不成这酒里下了毒?”萧恪说着,自顾自走到桌子旁,端起酒盏来。

唐音灵叹了口气,起身道:“本是想着给你赔罪,既然你不领情那就算了。”

“这么快就变脸,你这赔罪未免太没有诚意。”萧恪摇头笑了一声,将酒一饮而尽。

“你就不怕这酒里真的有毒?”唐音灵走过去,一把夺了酒盏放在桌上。他身上还带着伤,自是不能多饮。

“想必萧恂已经告诉你了,国公府的人只是暂时收押在狱中,若是查明了真相,会给他们一个公道。”

“是你让凌王来的?”

闻言,萧恪无可奈何地苦笑一声,“我总要找一个你相信的人来告诉你,我所言非虚。”

“你……不怕我和他……”

“旧情复燃?”萧恪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的唐音灵,“怕。但你我心里都清楚,嫁给我的这三年,你从未放下过这个人。”

唐音灵哑口无言,只好低下头摆弄着身前的飘带,躲开他的目光。

“娶你为妻是先王的主意,我事先并不知情。”

“嗯。”

“唐国公是托孤的两位老臣之一,先王本意是想用这样的办法让他与我齐心。”

“嗯。”

“你与萧恂的事情,我很抱歉。”萧恪终于下了决心一般,沉了声音说道,“你若想随他离开,我可以给你一纸休书。”

“你说什么?”唐音灵豁然抬起头,瞪了眼睛盯着他,“萧恪,你再说一遍?”

“我知道,以你的性子,心里一旦有了谁就很难放下,就会决心追随这个人,哪怕是跟着他一起谋反。”

“你……”唐音灵的脸色顿时失了血色,只是盯着萧恪。

“萧恂上奏说他过两日就会启程回边疆去。你若是想随他离开,就去吧,我不会阻拦。虽然被休弃名声上不大好看,但我想萧恂也不会在乎这些。”

萧恪闭上眼睛,狠了心将所有的话一并说完。他害怕自己反悔,害怕自己终究还是要强留住眼前的人。

“我不走,萧恪,我不会走。”唐音灵立刻回答道。

萧恪闻言,睁了眼睛诧异地看着她。

“你不能休了我,就算你现在已经废了我的后位,我也还是你当年明媒正娶的发妻,你不能休了我。”

“那么,你想让我对外谎称你病死了?”萧恪试探着问。

“不,不能。”

萧恪叹了口气道:“唐音灵,你要知道,你不能休了一国之君。这传出去有损大殷皇室的威严,礼部那些老家伙不会同意。”

“谁都不能写休书。”唐音灵抓着萧恪的手,俯身跪在他脚边,将自己的头枕在他的膝头,“萧恪,我就这么守着你,哪儿都不去。”

“你说什么?”萧恪吃了一惊。

唐音灵仰起头看着萧恪,认真地道:“我要守着你,不许你休了我。”

萧恪怔了片刻,忽然惊醒了一般,一把将唐音灵拉起来,双手按在她肩头,“你是认真的?唐音灵,这是你唯一能够离开我的机会,你要考虑清楚。”

“我考虑得很清楚。”唐音灵用纤细的指尖触碰着萧恪的脸,沿着他面颊的轮廓一点一点地描摹他的样子,“我从来没有想过如果我失去了你会怎么样,直到那一日你离开之后,我看见那柄剑上的血。

“萧恪,如果这世上没有了你,那么,我也不想活了……

“萧恪,其实你对我的好我都知道。我说不想见你,你就真的不出现。你怕伤了我的心,所以不管朝臣如何施压都一直不纳妃。唯一伤了我的是你下令打我板子,可那天是我先当众打了你。”

“是为了让你留在凤仪宫。”萧恪笑了一声,伸手将眼前的人揽入怀中,“冷宫常年没有人住,阴冷得很。我下令打伤你,才能下令让你留在凤仪宫养伤。”

唐音灵错愕,如此猝不及防的温柔,原来他早已经什么都想好了。

“那么,废后呢?”唐音灵在萧恪的怀中仰头问道。

萧恪只是垂眸看着她,没有回答。

唐音灵的脸僵了一下,只是一晃而过的表情,但已经落在了萧恪的眼中。

“算了,不想了,我们喝酒。”唐音灵转身逃离萧恪的臂弯,到桌子对面坐下。

萧恪坐在她对面,看着她给自己斟了满满一盏酒,双手递过来。

“萧恪,这酒我敬你。”

“好。”萧恪颔首。

“你不问问为什么?”

“不必。”他微笑着回答。

那一夜,两人不知喝了多少,萧恪只记得唐音灵不停地劝他喝酒。最后,桌上杯盘狼藉,而地上到处是空了的酒坛。

8

外面已经是四更天,萧恪小心翼翼地翻身坐起来。

唐音灵就在他身侧和衣而卧,此时睡得深沉。她的面上泪痕犹在,似乎昨晚哭了很久,最后哭着入睡。萧恪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用手抚了抚她的额头。

“我不希望你受到牵连,废后是最好的选择。”说着,萧恪在唐音灵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吻,低声道:“但在我心里,你仍旧是皇后,我唯一的皇后。”

“圣上。”外面的人早已经准备了上朝用的东西,轻声在门外叫了一声。

萧恪忙起身开了门出去。

门方才关上,床上的唐音灵就已经睁开眼。她将手从锦被之中拿出来,掌心中握着一方小小的印信。那白玉之上还带着萧恪的温度,与额头上残留的触觉一样,让人安心。

“萧恪,不管你是被贬谪为庶民还是发配到边疆,我都陪着你。”

9

又过了七日,萧恪始终不见人影。而朝堂上的消息也再未传到后宫哪怕一丝一毫。

唐音灵每天惶惶不安地等待着。她知道,那件事情很快就会发生,而她与萧恪的命运也会从此改变。

来凤仪宫传信的人是萧恪身边的侍卫。他恭敬地立在门口,按着腰间的剑。

“他要见我?”

“特地命属下来请皇后速速前往。”

唐音灵狐疑地看着眼前的侍卫,“到底出了什么事?御书房乃是朝政重地,后宫人等不可擅入。”

侍卫犹豫了一下,道:“请皇后快些去吧,要是晚了……”

“晚了如何?”唐音灵上前一步紧紧盯着他。

“您可能再见不到圣上了。”

“你说什么?”

10

御书房中只有萧恪一个人,他坐在书案前,用手撑着额头闭目养神。面前摊着一纸最新上奏的奏章,写的人很匆忙,连字迹都十分潦草,空白的地方还沾着已经发黑的血迹。

唐音灵拿起搭在架子上的锦袍,轻轻给萧恪披上。

“坐在这里,陪我一起等着吧。”萧恪睁开眼睛,拉过唐音灵的手,将她安放在自己身旁。

“你这几日是不是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唐音灵心疼地看着萧恪的倦容。

萧恪无力地笑了一声,“他到底还是反了。”

唐音灵的心漏跳了半拍,面上努力装出十分平静的样子,“凌王是嫡子,大概心中不服吧。”

“我念在手足情分,已经做得仁至义尽。”萧恪摇头叹气道,“他上书自请去边疆戍守,我封了他大将军,令他执掌兵权。年初时他说念着临源的安逸,想回来住些日子,我便诏谕让他回京述职。哪怕是你,我也终于下了狠心,让你随他离开。”

“萧恪。”唐音灵抓着他的手,担心地道。

“当年的事情,他心里如何想的我不是不知道。可到底是一家兄弟,我不希望与他兵戎相见。”

“但愿他会念着你曾对他的好,回报于你。”

萧恪没有回答,只是站起身来看着门口,唐音灵也忙跟着起身。外面的脚步声渐近,每一步都重得仿佛要踏碎这御书房。

“萧恂。”门被推开的一瞬间,唐音灵低低惊呼了一声。

“你输了。”萧恂在门口站住,昂首对着萧恪大声道,“我如今兵临宫城,你已然没有还手之力。”

萧恪绕开书案,向前走了几步,负手而立,与萧恂对视。

“先王若见你如此,定会责骂我不曾尽兄长之责。”

“不,萧恪,你尽了,而且很好。”萧恂按着腰间长剑,“你这三年放任我在边疆不管,不就是为了等着有一天我率兵逼宫,以谋反之罪光明正大地处决我吗?”

闻言,唐音灵的目光陡然看向萧恪。

只见萧恪缓缓摇了摇头道:“三年时间,我以为你想通了这件事。”

“我的确想通了。萧恪,你当初从我手中夺走的,今天一并都还回来。”

“唰”的一声,萧恂腰间宝剑出鞘,剑尖直指着萧恪。

“萧恂,住手。”唐音灵厉声喊着,跑到萧恪身前,用自己将他护在身后。萧恪用手握住她的肩头,却被她一把打开了手。

“音灵。”

“你答应过我,不会杀他。”

“放虎归山,后患无穷。”萧恂的剑又近了一步,“音灵,我会以天子之礼安葬他。让开。”

“不!”唐音灵也向前近了一步,“你先杀了我。”

“唐音灵,你疯了?你竟想要为了他舍弃性命?你难道忘了,当年正是因为他,你我才被生生拆散,从此三年不见,天各一方。还有你父亲,你以为他会放过你父亲?什么牵连旧案,那分明是一个借口。”

“不错,那的确是一个借口。”站在唐音灵身后的萧恪平静地回答,“唐国公入狱的真正原因,是与你一同密谋造反。”

“什么?”唐音灵豁然回过头来,“我爹他密谋造反?”

“这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若事情透露出去,我便无法保住国公府上下一干人等的性命,所以只好栽赃了国公爷一桩旧案。只要日后贬谪他,这事情就算了了。况且我已下令废了你的后位,责罚之重,足以堵悠悠之口。”

“萧恪,这些你从未告诉我。”

“我说过,待到尘埃落定之时,我自会告诉你真相。”萧恪摊手,无辜地看着唐音灵,“而现在,我与他终究还是走到了刀兵相见的地步,所有的事情尘埃落定。”

唐音灵疑惑地皱眉,萧恪伸手将她拉到自己的身后。

而此时,萧恂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他太了解自己的长兄,却也太不了解。

“这一切是你安排好的?”

“是。国公爷与你的往来信笺,我都见到了。”

“他将独生女儿嫁给你,你仍然对他心怀顾虑。”

“先王遗诏准我于国丧之中娶唐音灵为后,怕的就是迟则生变。萧恂,唐国公是先皇后一手栽培的人,士为知己者死,他始终放不下扶你登基的心愿。况且国公爷手里还有京畿之地的驻兵,若我是你,我也会选择调兵逼宫。”

“所以,你连我让音灵去盗信印也料到了。”

萧恪闻言摇头道:“从始至终我都不想将她牵扯进来。萧恂,朝堂风云变幻莫测,你怎么舍得连累她遭受这些?”

唐音灵在萧恪身后伸出手,轻轻拉住他的衣袖,“对不起。”

“血浓于水罢了。而且,盗取信印的人不是你,也会是别人。”萧恪握着唐音灵的手微微一笑。

可是,她盗了信印,帮了萧恂,那便是往萧恪的心头捅刀子。他如今云淡风轻,心里受过的疼,只字不提。

“这不可能,三年之中,你对我和唐国公从未表现过半点怀疑。”

“的确,我将兵权交付在你们手中,就是为了告诉你们,你与国公爷皆是将才能臣,只要你们能为我所用,我萧恪做得到用人不疑。”

萧恪话音才落,只见一队侍卫拾阶而上,到门口站住。为首一人抱拳道:“臣京畿之地驻兵统领参见圣上。”

11

于是,天骐三年凌王逼宫谋反一案,在一个月内骤然兴起,又骤然平息。所有的消息都被封锁在了宫城之内,而后消弭,变成了一段不知详情的秘辛。

凌王被夺了兵权,萧恪念在手足之情,贬谪他去给先王守陵。而唐国公因为牵扯了一桩旧案,被贬为庶人,国公府上下人等全部发回原籍,终身不得踏进都城临源半步,唯有一人除外。

被废的皇后唐音灵仍旧住在凤仪宫里,就好像圣上下定了决心要将凤仪宫当成冷宫一样。

“萧恪,你还是让我搬到冷宫去住吧。”小塌上,唐音灵枕在萧恪的手臂上,扬起脸看他。

萧恪垂下眼眸,温柔地笑道:“为什么?”

“我已经被你废了后位,而这凤仪宫是正宫皇后居住的地方,怎么说都不合适。”

闻言,萧恪沉吟了片刻道:“那么,你现在的意思是希望我恢复你的皇后之位?”

“啊?”唐音灵怔了一下,“当然不是。我现在是罪臣之女,你若是将我封后,礼部那些老家伙一定用唾沫淹死你。”

“那既然没有皇后,这凤仪宫空着也是空着,不如就给你住。否则,冷宫和凤仪宫就是两份开支,眼下国库没那么多银子,节俭乃是美德。这道理还是很容易说得通的。”萧恪复又闭上眼睛,笑得十分畅快。

“你……不打算再封后了吗?”唐音灵小心翼翼地问道。

萧恪理所当然地摇了摇头,“我对你说过,立长还是立嫡很难选择。可若我只有嫡长子,那就不必面对这个难题了,不是吗?”

“好像……也是。”

“所以我们可要努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