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怨书之倾国
1
徐菁苒僵直了脊背,看着指在自己咽喉处的那柄剑。她的胸口因为剧烈的喘息而上下伏动。她输了,但她已不会输给那个人。
她对面的老者须眉飘动,八旬年纪,拿剑的手仍旧稳如泰山。
“一定要去?”
“回师父,一定要去。菁苒五年习武,为的就是今天。”
“他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有把握能杀了他?”
徐菁苒犹豫了一下,旋即坚定了目光道:“有。”
老者点了点头,一扬手,剑正好入了徐菁苒手中的剑鞘,接着老者长叹一声道:“你走吧。”
徐菁苒双膝跪地叩头道:“师父昔年救命之恩与这五年教诲之恩,菁苒此生无以为报,来生定当结草衔环。”
“带你来此的人,并不是我。”老者捻着长须,幽幽地道。
“不是师父?”徐菁苒待要继续问时,老者已然转身离开。
2
信鸽收了翅膀落在阁楼的栏杆上,一双手取了信鸽脚上的竹筒,将其中的字条取出来。
取信的人一袭黑衫,袖口上绣着金色的纹饰。
“她离开了。”取字条的人皱了眉转过身去看身后的那个人。
那个人穿着天青色的长衫,并未束发,略有几分慵懒地端坐在茶几旁,手指轻轻地绕在茶盏之上,闻言不过点了点头。
“你早已经知道?”黑色衣衫的人快步走到他的面前,撩起袍来跪坐下。“那你也该知道,她此行的目的是什么。”
“知道。”一直在斟茶的人终于开口,声音中带着深深的疲惫和嘶哑。“从她上山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会有今日之事。”
“那你……哎,舒墨,你可真是疯了。”拿着字条的人手一扬,将字条丢在旁侧煮水的火炉之中。
“若非是疯了,谁又会选择这条路呢?”舒墨苦笑一声,将面前的杯盏端起来,放在唇边抿了一抿。
被他这一句话噎住,黑色衣衫的人也只能白他一眼,偏了头看向阁楼外的天气,似想起了什么,转过头道:“看天色,是要变天了。”
“是啊,要变天了。”舒墨放下手中的茶盏,将自己的右手展开放在桌子上。
他的手骨节分明,却又太过分明。每一个指节都倔强的不肯听从调遣,所以整个手都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无力和苍白。
“我差人送来的药并未起作用?”黑色衣衫的人看着他的手,有些诧异,“那药据说灵得很,正对你的症状。”
“走的时候,带回去吧。”舒墨缓缓收紧自己的手指,努力将手握成拳。他的手指和手臂都在不停地颤抖,汗顺着他的面颊滴落下来。
对面的人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只是说了一句:“你何苦难为自己?”
“这点疼痛比起她所受的,根本算不得什么。”舒墨扯了唇角笑了笑,“罢了,现在说起这些也无济于事了。”
黑色衣衫的人摇头道:“你啊,成也因她,败也因她。”
“或许这便是报应不爽吧。”
“无论如何,事成之后,我都希望你活着。”
“你该知道,此事无论成败,我都不可能活着了。”舒墨垂下头,端起面前的茶盏。琥珀色的茶水之中,波光潋滟里似乎能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孔。
五年了,当初那个问他究竟是生容易还是死容易的人早已经变成了白骨,唯有他还活着。背负着一切,日日夜夜活在煎熬之中。
这一次,终于到了尽头,也终于可以解脱了。
3
丞相府换了主人,但繁华依旧。
因着这新主人是殷侯面前的红人,朝中上下都忙不迭地巴结,故而门前越发熙熙攘攘,就连临近丞相府不远的酒肆都人满为患。
徐菁苒在二楼的一个雅间坐定,恰好是窗边,不需转头就能看见门庭若市的丞相府。她只点了两碟寻常的小菜,却要了一壶二十年的顶尖竹叶青酒。
小二面上露出几分吃惊来,但转瞬即逝。
“小二哥,对面那府中有什么喜事?张灯结彩的。”一面说着,徐菁苒一面从腰间摸出五两银子放在对面桌子边上。
财货动人心,这道理还是他教给她的。
徐菁苒的目光恍惚了一下,连忙低了头,用力吸了一下鼻子。
小二手中掂着那碎银子,一面口中道:“丞相爷上年立了奇功,阖府上下正庆祝呢。”
“哦?不知是什么奇功?”
“坊间传闻,楚国四公子英年祭的时候企图刺杀殷侯,多亏了丞相在旁挡了一刀,当场杀了公子英。”
四哥!徐菁苒握着酒盏的手一紧。
她早该想到自己能活下来,三位哥哥也一定能够有办法保住性命。可惜,兄妹不及相见,又天人永隔。
徐菁苒忍了心中悲痛,表面不动声色。她的手死死握成拳,指甲陷入到掌心之中,借由这刺痛让自己保持理智和清醒。
“多谢了。”徐菁苒复又拿出五两银子交给小二。
小二千恩万谢出了雅间,转身关门之时,又不由自主地看了徐菁苒一眼。
她已经转过头去,一面饮酒一面看着窗外的丞相府。
4
“这就是属下跟她说过的所有话了。”
“后来呢?”站在窗边的舒墨问。
“她在那雅间里坐了整整一天,直到日薄西山的时候才离开。”
“带着剑?”坐在烛光阴影之下的另外一个人忽然问道。
“是。”
问话的人叹了一口气,挥手令跪在面前的人退下,而后眼睛看向舒墨:“大概就是今晚了。她坐了一天,是在观察你是否离开过丞相府,又何时归来。”
“嗯。她今日才到王都,就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取我性命。”说着,舒墨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听在耳中,涩得发苦,“毕竟我现在与她有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以她的性子,倒也合情合理。”
“舒墨,莫说她习武五年,以你现在的情形,就算是当年的她,也足够杀了你。”
“公子英那一刀只是深了些,并不曾伤及要害。”舒墨温和地笑了一声,“我曾教了她五年,她是什么资质,我再清楚不过。再有五年,她也未必能够将我一剑毙命。”
“还是莫要大意。”
“罢了,不说这个了。”舒墨挥了挥手,面上带了困倦的神色。缓步走到那烛火旁的席子上坐下,盯着跳跃的烛火出神。
坐在灯影之中的人沉默了片刻,开口道:“日子已经定下了,你这边准备得如何了?”
舒墨只抬头看了他一眼,静静地道:“放心。”
“那……后面的事情呢?”
对方犹疑的语气落在舒墨耳中,他面上露出些许惊讶来。对方坐在灯影中,面上究竟是何表情根本无法看清。
“若我没有记错,这些都是早已经定下了的事情。”舒墨皱起眉头来,“难道公子想要临阵退缩吗?”
“自然不是。”灯影中的人重重叹了口气,“舒墨,我只是觉得这事情实在太残酷。”
“别无选择。”舒墨的声音陡然冰冷起来,“设计了这么久,此时放手便功亏一篑,日后再难寻到如此良机。若是你不忍心下手,我……”
“不是对他。”他打断舒墨的话,“舒墨,你该很清楚我对他的恨意。”
舒墨怔愣,情绪也渐渐平静下来,用手揉了揉太阳穴,笑道:“是我紧张太过了。”
“我只是一想到,这计划成功之后你的下场,心里就觉得不是滋味。”
“这对我而言是解脱。怀珏,你只是帮了我而已。”
“你是解脱了,那她呢?既然她已经挺过那绝望之境,难道你不想与她冰释前嫌,后半生厮守?”
舒墨闻言,苦笑了一声:“不可能。她的长兄是我亲手所杀,头也是我亲手放在紫檀盒中的。她当时就在旁边,目睹了整个过程。仇恨已经在她心中生根发芽,又酝酿了这么多年,不可能放下。也正是因着对我的仇恨,她才能挺过来。”
“舒墨,我可以……”
“什么都不要做。”舒墨声色疾厉地将怀珏的话斩断,“怀珏,这不是你该插手的事情,与你也并无关系。”
“如何无关?”怀珏被他这疏离的态度激起了心中怒气,倏然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盯着席地而坐的舒墨,“你别忘了,她名义上仍旧是我的夫人。就算你一心求死,我也不希望她痛苦终生。”
此话一出,舒墨面上顿时铁青。他猛然抬起头,逆着怀珏的目光与他对视。漆黑的眼中早已风起云涌,怒火翻腾得几乎要喷薄而出。
那目光让怀珏瞬间意识到自己一怒之下触了舒墨心中最痛的地方,他愧疚地别开目光,讪讪地道:“我不是有意提起这件事的。”
舒墨放在膝头的手死死抓着自己的袍子,手指上的每一个关节都传来锥心刺骨的疼痛。他借由这疼痛将心中的痛楚压制,却不料十指连心,此刻心如刀绞。
眼见着舒墨痛苦如斯,怀珏几度意欲张口相劝,可话到了嘴边又生生地咽了回去。因为他知道,只要是关于她的事情,旁人如何劝都是枉然。
半晌,怀珏讷讷地道:“夜已深,我该回去了。”
舒墨垂下头看着面前的酒案,低了声音道:“陪我喝两杯再走吧。”
5
是二十年的竹叶青!
这陈酿清冽的香气她再熟悉不过。这是他最爱的酒,也是那一日他身上的味道。鼻子一酸,掉下泪来。伏在屋顶上的徐菁苒连忙用手捂住口鼻,任由泪水沿着手背滴落在琉璃瓦上。
对面的湖心亭中,他端坐在酒案旁与一位黑衣公子对饮。刚好此时的位置能够几乎与他正面相对,能够借着月光隐约看清他的面容。
他与当年一样,只是憔悴了很多,连眉宇间的英气都消磨了去,只剩下淡淡的一片愁思。身上仍旧穿着天青色的长衫,四季不换的颜色,她还曾为此揶揄过他。他一杯接着一杯地大口饮酒,一如彼时。
徐菁苒闭了眼,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琉璃瓦上,借那凉得有些刺骨的温度让自己清醒。眼前这人已经不是故人,她手中的剑必须毫无犹豫地刺入他的胸口。
血从她眼前一闪而过,眼前的景象又回到五年前的那一天,她目睹了舒墨杀死长兄的整个经过。他面无表情,他那救过自己性命的手中握着尚在滴血的利剑。剑是长兄的,可取的也正是长兄的性命。
徐菁苒抓着手中冰冷的剑柄。
纵身跃起,翻身落地,转步挥剑,收剑刺出。她将一击必杀,这招式已经练过了千百遍,只为了有一日能够亲手取了他的性命。
黑衫的公子闪身躲开在一旁,原本席地而坐的舒墨在寒光乍现之时已经起身。他速度极快,并不像一个受了伤的人。那身法矫健轻盈,这男人就如同一只猫一样,能够无声无息地出现,亦或消失。原地只留下了天青色的影子,在冷冷的剑光之下被搅得丝丝缕缕。
失手了!
徐菁苒身形一顿,尚未反应过来时,颈间已经感觉到一丝凉气。她不敢擅动,甚至只能保持剑刺出时候的姿势,眼睁睁地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近在咫尺,几乎能够感觉到他的气息。
“你终于还是来了。”舒墨收回手,他指节泛红的手指间捻着一支金簪,端头用金丝缠成了一朵豆蔻花的形状,花萼上垂下两条金丝,上面坠着两只翡翠雕成的蝴蝶。
徐菁苒眼神一紧,那金簪落在眼中更激起她心中悲痛。当下顾不得许多,反转手腕之间,剑已经横劈出去。不待招式力竭,徐菁苒转身换步,手臂往前一送,剑直刺出去。
舒墨并不曾料到她竟会拼死一搏,急急向后退去。眼见着那锋利的剑尖已经接近他的胸口,忽然徐菁苒身形一滞,再不能向前一步。
“舒墨。”怀珏点了徐菁苒穴道之后,急匆匆走到舒墨身边,一把扶住他的手臂。目光落在他胸口之上,那天青色的衣衫上已经被血色浸染透。
舒墨摆了摆手,忍了忍胸口的疼痛走到徐菁苒面前:“我虽手指尽废,身法却还是在的。”
徐菁苒别开目光冷冷道:“既然落在你手上,要杀要剐随便你。”
“我不会杀你,但也不会放了你。”舒墨伸手将手中的金簪插在徐菁苒的发髻之上,向后退了两步细细端详了一番,唇角上噙着浅淡温和的笑意。
“你究竟想如何?”
“前些日子你四王兄公子英刺杀殷侯未成,已经身死。如今,你是楚国王室唯一的血脉,该好好活着才是。”舒墨转过身去,用手捂住胸口,低下头眼看着手指缝隙之间渗出血迹来。
“你还有脸提楚国,提我的兄长?我楚国王室一族尽皆断送在你手里,亏我父王当年如此看重你,亏我长兄当年待你如手足,亏我当年……舒墨,我一日不死,就一定会将你千刀万剐,以祭我王室一族在天之灵。”
她这话带了极深的恨意,而舒墨闻言只是轻笑了一声,道:“好,我等着。”
怀珏在一旁心中叹息,可也只能按照舒墨与他商定的办法,走到舒墨面前道:“我将她带回去,或者日后有用也未可知。”
舒墨颔首:“有劳。她,清瘦了。”
那一句话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一般,舒墨捂着胸口,踉跄着从亭子中走出去,身影跌跌撞撞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在徐菁苒丝毫不曾察觉的时候,眼泪已经越过眼眶,悄无声息地沿着面庞流下。
五年之后,她终于见到了这个人。如同从前一样的这个人,带着过去所有的痕迹。他的手指,那金簪,还有他话语中从未变过的温柔。可惜,她与他之间隔了血海深仇,隔了楚国王室上下几百条人命。
徐菁苒的目光落在自己仍旧平端着的剑身上。那银白色的剑身散发着冰冷刺骨的光,还带着她尚未退却的恨意。
“公主,在下得罪了。”怀珏站在徐菁苒身边,微微垂头道。
“是你?”徐菁苒讶然,想不到竟会在这里见到他。这殷国的三公子,她曾拜过堂的夫君。
大约,这一切真的是天意吧。
若没有那一日求亲的国书,或许舒墨就不会做出那样的选择,成为一个卖主求荣的背叛者;或许她与舒墨也不会走到如今刀兵相向的地步;或许楚国国破家亡那一日,她与舒墨会双双殉国,而后白骨痴缠,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可惜,那白纸黑字送到楚国时,一切就已经注定了。
6
她认识舒墨那一年,刚过了及笄之年。
那一年楚侯秋猎,徐菁苒随行,舒墨负责护着她的安危。她早已听闻过云麾将军的威名,一时气盛起了争胜负的心思,放开了缰绳由着马撒欢儿狂奔。舒墨来不及拦住她,只好在后面紧追不放。
不料马在林中一处深坑旁失蹄,将徐菁苒掀落马下。舒墨纵身上前护住她,两个人一同滚落深坑之中。
嶙峋怪石锋利无比,徐菁苒安然无恙,而舒墨为了护着她的头,双手指节尽断。
三日后他们被救,徐菁苒只是皮外伤,而舒墨,虽然双手指节接上,却失去力道,再不能挽弓舞剑。
金戈铁马生涯,从此断绝。
徐菁苒去将军府看舒墨的时候,他已将自己关在院中很久。院中的花草无一幸免,满地的凌乱凄凉。
他坐在桌旁,身旁散落着酒坛,尽数是清冽的竹叶青,桌上放着一把剑,剑身斑驳,沾了泥土和绿色的汁液。
舒墨看到她进来,别开目光自顾自地喝酒。他没有将她赶出去,因为想见她。亦或者是告别。
“我是来拜师的。”徐菁苒走到舒墨的面前,提起裙角跪下。
舒墨讶然看着她,一时连起身扶她都忘了。
“师父在上……”
“起来。”终于他起身上前一把扯住她手臂,然而稍一用力,他立刻如被灼烧了一把放开手。
缠了药布的手,痛彻心扉的疼,无法拼凑完整的希望。
“你走吧……”舒墨抓起放在桌子上的剑,踉跄着往屋子里走去。
“我说了,我今日是来拜师的。”徐菁苒的声音凌厉,像一把刀,直刺向他精心布置起的堤岸。
“你找错人了。”舒墨复又向前走。
“没找错,我要拜的就是你云麾将军舒墨。”
舒墨面无表情地回头看着她,声音嘶哑道:“请辞表我昨日已上奏王上。公主还是请回吧。”
“你从此再也不见我了,是吗?”徐菁苒站起身来,上前伸手便要去拉他的手。
舒墨脚步一侧,闪开身形躲过了她的手。那纤纤玉手在半空里停顿着,没有收回去,也没有再向前。
徐菁苒快步走到他面前,与他对视着:“你后悔了?”
舒墨摇了摇头。
“好。”徐菁苒一把抓起舒墨的手腕,将他手中的剑放在自己手腕上。“那我也不后悔。”
“你?”
“用一双手换每日见到你,我丝毫不吃亏。”
那把剑就搭在她的脉门上方,用力割下去九成会伤了手筋。舒墨慌忙放开手,用手臂将她的手挡开。
剑落地,铮然有声。
“你疯了!”舒墨怒气涌起吼道。
“就算是疯了,也是你逼出来的。”徐菁苒毫不退缩地吼了回去,“舒墨,你伤了手,从此不能上阵杀敌,但大丈夫可投笔从戎,亦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楚国重战功。精心谋划不如帅千骑纵横沙场。”舒墨沉声说了一句。
“那又如何?你并非是重虚名的人。”
“你觉得你了解我?”
“不了解。可我就是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徐菁苒话中带了十二分的信心,舒墨恍然觉得她其实是真的了解他的。
然而,他只能苦笑。
“我……说错了?”徐菁苒不可置信地瞪着舒墨,好一会儿才道:“好,若是你重这个虚名就娶了我。一国公主的丈夫什么得不到?”
舒墨看着她,面上像是冰封了的河水一般。
徐菁苒脸上一红,低声道:“那……那你想让我怎么做?你告诉我好不好?”
恍然间,三月开河,冰雪消融,舒墨渐渐露出温柔的笑意。
“你这个徒弟,我收下了。”舒墨俯身将地上的剑捡起来,递到徐菁苒的面前。“这把剑跟着我出生入死近十年,送给你。”
“啊?”徐菁苒木然抬起手把剑接在手里。
“虽然请一国公主作贴身侍卫着实很奢侈,但别无他法不是吗?”他笑意更深,多日不修边幅也仍旧让人觉得意气风发。
“我……”
“怎么?不愿意?”
“不,不是。原本拜师就是为了以后保护你。”徐菁苒连忙解释,“可是,你为什么突然就……嗯,想通了?”
舒墨用手背轻轻碰了碰徐菁苒的面颊:“我的确不是在乎虚名的人。可那军功和名声对我来说很重要。”
“为什么?”
“因为可以顺理成章地娶你为妻。”舒墨长长呼了一口气,目光移开落在远处,“王上只有你一个女儿,所以必定会将你嫁给手握兵权的重臣。因为唯有如此,他才会放心,楚国才能内外一心,共御外敌。”
7
剑仍旧在她的手里,方才险些要了它旧日主人的性命。怀珏并没有将她的剑一并带走,或许是他知道这把剑对她而言十分重要。
徐菁苒被安置在屋子里。屋中灯火通明,金碧辉煌。门口站着两个人,影子映在窗棂上,尽职尽责。
怀珏坐在桌子旁,借了灯光看着坐在床上的徐菁苒。
一切仿佛回到了第一次见到她的那一天,大红盖头之下,她冷若冰霜的面庞,只是一味瞪着他,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
“他的话没错,你的确清瘦了很多。”怀珏起身走过去,抬手解了徐菁苒的穴道。
徐菁苒揉了揉发麻的手臂,低声道:“想不到你深藏不露。”
“一个并非是长子的嫡子想要在朝堂里活下去,并不容易。”
“能够在面对性命之危时不漏痕迹,你想要的并非只是活下去。”徐菁苒握了握手中的剑,心中揣度自己与怀珏之间的差距。她不敢轻举妄动,因为她的性命绝不能在此时就丢了。
“你比五年之前懂了更多的东西。”
“那一切太过痛彻心扉,任何一个人经历了之后都会懂得更多。”
怀珏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道:“你且先住在这里吧。过些日子,我差人送你出城。”
“好。”
“答应得如此爽快,莫非心中已经有了逃走的打算?”
“似乎除了答应,我没有第二种选择。”
怀珏闻言一笑:“你此时手中握着利剑,如何会没有选择?五年之前你可以做到,五年之后莫非不可以了吗?”
当然可以。徐菁苒当然可以像五年前那个洞房花烛夜一样,用袖中藏了的匕首刺向怀珏的肩胛,而后放火烧了红彤彤的屋子,趁着所有人都在救火的时候逃走。
但她不能。彼时她是豁出了性命,可现在她惜命。她知道以怀珏身怀的武功而言,她毫无胜算。
“公主,你杀不了他。不仅杀不了他,还有可能赔上自己的性命。”
“怕是公子也会阻拦我吧?”
“会,我不能看着舒墨死。”
“呵,他倒是很有手段,得了殷侯赏识的同时竟然还能与三公子交好。”徐菁苒冷笑一声,“公子,他是叛臣,当心有一日他也会背叛你。”
怀珏眉峰一动,沉声问道:“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你认为他是那样的人?”
徐菁苒迟滞了一下,别开目光道:“不管我是否这样认为,他背叛了楚国,背叛了我的父王和王兄,这是不争的事实。”
“或许,他有他的苦衷。”
“苦衷?呵,什么样的苦衷能让他亲手砍下我长兄的头颅,能让他将挚友的头颅放在一个狭小逼仄的盒子里送给敌方的君王?”
“若他被逼无奈,不得不做呢?”
“不可能。”
徐菁苒霍地站起身来,瞪大了眼睛几乎使眼角裂开。她的双眸之中满是泪水,倔强地不肯滚落,只好在她自己的眼睛里支离破碎。
怀珏不知该说些什么,沉默许久,叹气道:“公主,请你再等待五天。五天过了之后,我会给你一个交代,舒墨也会给你一个交代。”
“交代?我不需要交代。”徐菁苒复又坐下,双手握着剑放在身前,“那日我在场。”
“你?”怀珏吃了一惊。
难道她都知道了?可当所有的一切她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之后,仍旧选择要杀了舒墨?
“舒墨并不知道我躲在大殿外面。他们面对面站着,他用剑指着我的长兄,只那么一挥,长兄的身体就直挺挺地倒下去了。”徐菁苒平静的声音里充满了只有坟地才会有的死寂。“然后,他跪在长兄的尸体旁,用剑将长兄的头颅割下来,放在一个小盒子里。”
“菁苒。”
“我没有进去,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那毕竟是我最相信的人,即便你们殷国的大军已经兵临城下,我也仍旧相信他会誓死守着我们的国都,守着楚国。我想守着他,我知道他会和我一起殉国。”
“我刺伤了你,烧了他们为你准备的喜房,拼了命想要逃回去。我将楚国,将我父王,将我王兄都置于脑后,甚至不顾自己会背上亡国的骂名。只因为我答应过他,这辈子我的夫君只能是他,我只会嫁给他。可是……呵,我一直在想我当初若是死在你侍卫的剑下就好了,向后的事情我都不必知道,不必经历。”
“菁苒,你的逃走只是一个借口。无论那场和亲是否成功,殷国都会出兵楚国,将它占为己有。这一点,你的父王和长兄应该都已经想到了,和亲不过是缓兵之计。”
徐菁苒只是摇了摇头,伸手将自己发髻之上那支晃动着的簪子拔下来放在手掌心上。这簪子本就是她的东西,是及笄之年长兄送的礼物。
“这东西是我出嫁之前送给他留个念想的。”徐菁苒苦笑了一声,抬手将簪子递到怀珏的面前。“请你帮我把这簪子给他。”
怀珏不解其意,只好伸手拿了这簪子放在怀中。
“请你转告他,有朝一日我徐菁苒会来取这簪子。而那一日,就是他的忌日。”
舒墨从怀珏的手中接过这簪子时,已经是五日之后的清晨,也一并接到了这句话。
舒墨捏着簪子半晌没有说话,末了长叹了一声,将簪子放入怀中。
“我已将她送走了。”
“有劳。”
“成败只在今日,你……”
“今日之后,烦请你将这簪子与我一起葬了吧。”
8
丞相府中的热闹比寻常更胜一筹,但门前却较平时冷清了许多。前后三条街上都有人守着,不许百姓通过,无关人等不准靠近。
一顶小轿从侧门进了丞相府中,到了第二层门的时候落下。后面跟着的老妈子连忙凑上前,打起帘子来,伸手去扶坐在其中的人。
那是一位姑娘,身穿着浅青色的长裙,头上戴着镶嵌了八宝的步摇,面上覆了金子打造的面具,只露出眼眸和樱唇来。莲步轻移动,腰间环佩相撞,声音悦耳。
老妈子扶着她进了一处厢房。因她时常到这里来,故而里面的东西久已经摆放整齐。对着门的地上摆放着两个蒲团,中间是一个小案,旁边烧着火炉,上面的水已经有了响声。
戴了黄金面具的姑娘走到客位,跪坐在蒲团之上,双手交叠放在身前。这姿势她太过熟悉,以至于即使已经过去了很久,如今做来也仍旧自然。
老妈子退出去。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只见怀珏出现在门口。他走进来,坐在这位姑娘的对面。
“王上说舒墨在公子英刀下救了他一命,所以他要提早来丞相府以示荣宠之意,所以舒墨眼下在陪着王上,不得抽身过来。”
姑娘微微颔首。难怪这几日丞相府周围几条街都在戒严,原来是殷侯要来丞相府。
“蔻娘,你……害怕吗?”
黄金面具的姑娘怔了一下,旋即摇了摇头。她始终无言,而那双眼眸仿佛含了千言万语。
“今日之后,我会将你和公子英葬在一处,也不枉了你对他的忠心。”怀珏自顾自说着。“晚宴之上,你只弹琴就是,其余的不必理会。”
说着,怀珏回手指了指摆放在窗边琴桌上的焦尾琴,“琴已经备好了,《子衣》之曲终了之时,你……”
蔻娘颔首而已,仍旧没有出声。
怀珏也不再多说什么,双手放在胸前抱拳,垂头倾身道:“姑娘恩义,怀珏铭记在心。”而后起身离开,将蔻娘一个人留在屋中。
待他走远了,蔻娘将面上的黄金面具取下来。若是怀珏此时回来见到,定然要大吃一惊。她并非是醉红轩的蔻娘,而是已经被送离都城的徐菁苒。
徐菁苒起身走到窗边,手轻轻搭在那紧绷着七根弦的焦尾琴上。手指稍一用力,只听“咔哒!”一声响,早已经触动了琴上的暗器机簧。一瞬间,破空的声音逼近,徐菁苒连连后退,一个翻身将那自琴身射出的短箭躲了过去,身后“夺……”的一声,箭头没入到柱子里。
长长呼了一口气,徐菁苒将短箭拔下来拿在手里把玩着。
当年率兵攻入燕国都城的正是如今的殷侯,真是冤家路窄。看来是天意想要让她今日了却所有的恩怨。
9
“你说什么?”舒墨吃惊,刻意压低的声音也险些变高。他旋即看了一眼左右,才又道:“为何会下落不明?”
怀珏敲着额头道:“她用迷药迷晕了一路护送她的人。他们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不知她能去哪儿。”
“回来。”舒墨几乎没有停顿,立刻回答,“她前几日没能杀了我,一定会再回来。”
怀珏神色一变,忧心忡忡地道:“她若是今日回来……外面层层叠叠的都是王宫侍卫,稍有动静就会立刻置来人于死地。”
舒墨不言语,目光落在远处。此时早已经夕阳西下,丞相府中人声鼎沸,所有人都在为了宴请殷国王上的晚宴忙碌着。残阳如血,目之所及尽皆是金红色。
“你派人留心周围,若是发现了她的踪迹,即刻押下,莫要让那些侍卫插手。”
“好。”
“只要人落在你的手里,她便也就性命无忧了。”舒墨垂下头,从袖中伸出手来,盯着手中握着的那金簪。他的手指无力地在上面抚摸着,轻柔而恋恋不舍,仿佛是在与最爱的人告别。
静了一会儿,怀珏突然道:“殷国积弊已久,我独立难支。这场计划里,你本也不是必须死,活下来帮我可好?”
舒墨偏头看了怀珏一眼,笑着摇了摇头道:“那岂非就坐实了我卖主求荣的名声?”
“你在乎?”
“是啊,在乎。”舒墨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他如何能不在乎?背着这样的名声,到了日后九泉之下与徐菁苒相见时,她也一定不会原谅自己。生时已经这样不共戴天了,舒墨不想死后与她恩仇依旧,生生世世不复相守。
“你既然在乎,当初就不该答应楚国的长公子。”
可那样的情况之下,他绝无不答应的可能。
楚国长公子与舒墨站在大殿之中,听着外面攻城略地的声音。殷国兵临城下,楚国不出三天便会国破人亡,甚至整个都城都会遭到血洗。
“舒墨,你觉得是生容易,还是死容易?”
“死容易。”
“那么,你我兄弟一场,可否让我做这容易的事情?”
“长公子。”
“你的才华谋略远在我们兄弟之上,眼下又因与菁苒不能有情人终成眷属而与楚国王室疏离。你比任何人都更容易获得殷侯的信任。而且,也唯有你活着,菁苒才有保住性命的可能。”
“她死了,我还能与她一起殉城,死在一处。可她活着,我从此便永远无法与她携手白头,一旦相见就是阴阳永诀。”舒墨苦笑了一声。
长公子很清楚,他舍不得徐菁苒死,所以即便往后的日子尽数是锥心刺骨的疼,舒墨也会选择第二条路。
于是,徐菁苒亲眼看到了那一切。喷涌的鲜血在两个人之间形成了一条永远无法逾越的深渊。
“我该回去了。怀珏,菁苒的事情就有劳你费心了。”舒墨抬起手,无力地落在怀珏的肩头。
怀珏一把握住舒墨放在他肩头的手,狠狠地用力不想放手。他知道,这一放手就是天涯陌路,不共戴天。
10
殷侯坐在上座喝着酒,眯了眼睛看着在大堂中央飞旋的舞娘。
“都说楚国的歌舞是天下无双,果然不假。本王上一次看还是去楚国为怀珏求亲。啧,说起求亲,本王倒是想起那个楚国的公主了。叫……对,叫菁苒是吧?徐菁苒。”
舒墨的心猛然一跳,面上不动声色地回答:“王上好记性。”
“哈哈,本王对美娇娘向来都是过眼不忘。那公主是人间少有的尤物,琴弹得好,舞跳得好,就是性子也烈得很。”殷侯说着笑起来,“和怀珏洞房的当天,那公主一把火烧了喜房跑了。把怀珏惊得几天起不来床。”
他大声笑起来,底下的一众臣子们也附和着笑着。这段王室秘辛好不好笑倒还在次要,王上想要折辱怀珏公子的心思他们还是要领会的。
笑声之中,舞姬已退,蔻娘自门口款款而入。
舒墨注视着那缓步走进来的姑娘。她换了一身天青色的长裙,面上仍旧带着黄金面具。两只手拢在腰间,步履轻盈而不失庄重。她目视着前方,下颌微微扬起,近乎放肆地盯着舒墨。
无论是那双眼睛,还是她的身形举止,都像极了高傲的公主,哪怕是已经处于落魄的处境,也丝毫不肯玷污了曾经的教养。
舒墨的脸色陡然一变,一下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继而看到那已经走到了大堂中央的姑娘盈盈下拜,口中扬声道:“民女参见王上。”
她曾用这声音许了他白头之诺,用这声音说过一辈子恨他,用这声音在楚国都城破城之时撕心裂肺地痛哭。舒墨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声音,就如同永远无法忘记这声音的主人。
“免了。舒墨,这就是你说的那个极会弹琴的女子?”殷侯抬了抬手,转眼看向呆立着的舒墨,大笑起来。
舒墨猛然回神,勉强笑道:“回王上,正是这位蔻娘姑娘。”
“哈哈哈,还以为你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如今见到美娇娘却露馅了。”
说话的功夫,早已经有人将琴桌备好,上面放着那把七弦焦尾琴。徐菁苒见了礼之后,跪坐在琴桌旁,双手搭在琴弦之上。屋中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
“且慢。”舒墨突然开口道。
殷侯疑惑地转过脸去看。只见舒墨离了自己的座位走到殷侯面前,拱手道:“今日亲眼见蔻娘姑娘抚琴,此机会着实难得。舒墨斗胆献丑,请王上允许舒墨以箫声相和。”
“哈哈,你有这等雅兴,本王就成全你,准了。”
“谢王上。”
舒墨转身,缓步走向已经站起身的徐菁苒。她眸色冰冷地回望着他的目光,片刻之后又低了下去,落在他身前握着的手上。
那双手毫无血色,无力地交叠在一起。指节比寻常的人更突出些,倔强地不肯听从调遣。前些日子刚下过雨,想必那时候他的十指已经疼痛异常。
十指连心啊,舒墨,你的心也会痛吗?
泪水在徐菁苒眼中积蓄着,却见那只手早已经伸到了自己面前。抬头,见舒墨近在咫尺,轻笑道:“请坐。”
徐菁苒忍了眼泪,复又跪坐在琴桌旁。
舒墨接过侍候的人双手捧来的竹萧,在手中抚摸了一下,将上面的浮灰拂落。他垂眸看了徐菁苒一眼,恰好徐菁苒也在看他。
只是刹那的时间,就仿佛一切都回到了从前一般。
她爱抚琴,尤其爱在庭院之中,焚了香端坐,或急或缓地随心拨弄。舒墨则会站在她身旁,用箫声和她的琴声。她曾笑言,昔年有琴箫和鸣引凤凰收翅,侧耳聆听的传说,会不会有一天,他们也能见到庭院里那棵梧桐树上落了凤凰。
可惜凤凰未至,这琴箫和鸣已五年不曾响起。
11
送子长衣,与子常依。匪我不念,杳无归期。
夜捣长衣,寒光映兮。匪我无心,难归故里。
相传,这首词是一位思念戍边丈夫的女子写就的。和了曲子,在楚国的都城中渐渐传开,最后落在徐菁苒的耳中,引得她潸然泪下。
那时候舒墨才跟着大军一起去了战场,而她只能仰视着王宫四角的天空,祈祷他能安然无恙地回来。
后来,人的确是回来了,可惜吃了一场将楚国推入万劫不复之地的败仗。舒墨被楚侯一怒之下由随军督军侍郎贬为庶民。
舒墨算到了殷国军队远来必然粮草不济,算到了只要坚守三月不出,殷国自会退兵。可他漏算了有人通敌,擅自开门纳降,漏算了有人中饱私囊,将军粮私吞,占为己有。
正是朝野上下震动之时,殷国派了人来求娶公主,以结秦晋之好。不待楚国反对,迎亲的公子怀珏就已经被送到了楚国都城。
舒墨那几日喝得烂醉,故意闭了门不见她。连个正式的告别都不曾有,他与她转身就骤然被推入了势不两立的境地。
猝不及防,她就必须要与他刀兵相见。
手上一顿,琴音被拔高得刺耳。徐菁苒一惊,手指一换,连忙补上几个音,让后续的音平滑接上。
舒墨垂眸看了她一眼,面上眸中并无丝毫波澜。她不知在想什么,心已经乱了,幸而整个曲子行将到尾声。
最后一个音,或许他会死在徐菁苒的手中,又或许徐菁苒选择先杀了殷侯。无论是哪一种可能,他的使命都算是到了尽头。
破空之声,短箭自徐菁苒的琴中飞射出去。只听“啪!”的一声,殷侯的酒杯跌落在地上,他向后一仰躲开了那短箭。
“护驾。”殷侯大喊,声音还未落下,血已经先从喉咙里流出来。他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又顺着插在胸口的那柄极细的剑看向面前站着的人。
舒墨握着剑,亦或者说,他只是握着半支箫。这剑细如针,轻如羽,无比锋利,是舒墨专门为自己打造的。
“你……”
“五年的灭国之恨,如今一并清算。”舒墨声音冰冷,他放开手,由着殷侯的尸体向后倒下去。
身后的大堂上早已乱成了一团,外面的侍卫闻声冲进来。每一个人手中都是泛着寒光的刀,将站在面前的徐菁苒映得一清二楚。
“你不该回来。”舒墨站在徐菁苒的身后,叹了口气。他想保住徐菁苒的性命,可到了如今,他也是自身难保。
徐菁苒偏了头去看他,伸手一把掀开面上的黄金面具。她笑着,轻轻浅浅,带着从前的神色和光彩。
“舒墨,我无法原谅你,可也无法看着你死在别人的手上。”她将那面具丢开,从琴桌下取出舒墨送她的那柄剑。
舒墨颔首微笑,从怀中取出那金簪来,亲手为徐菁苒戴在头上,而后细细端详了一番道:“你与这簪子很相配。”
“长兄向来很有眼光。”
的确是很有眼光啊。最先说起舒墨与自己般配的人是长兄,而选中了他成为那留下来复仇的人还是长兄。
只是说话的瞬间,那些侍卫已经出手。刀从不同的方向砍过来,徐菁苒一把拉了舒墨的手向后急急退开。她的剑在两人的身前舞成了一道屏障,没有人能够近身,他们二人的身边唯有彼此。
侍卫的尸体一个个倒下,没有人敢继续近前来。舒墨与徐菁苒坐在主位下方的台阶上,看着堵在门口踟蹰不前的侍卫。
“你受伤了?”徐菁苒觉得自己拉着的那只手上一片温热,连忙低头,果然舒墨的手上满是血迹,手臂上一道三寸长的刀伤。
舒墨只是笑了笑,看着徐菁苒撕了裙角给他包裹住伤口。
“他们为何不攻进来?”徐菁苒低声问道。
“在等人。”
“你与他早已经商量好了的?”
“嗯。”
“他为何要杀了自己的兄长?”
“你可知道如今殷侯的王位是如何得来的?”
徐菁苒摇头。
“弑父。”舒墨口中吐出这两个字。
12
接到丞相府出事的消息后,怀珏立刻到了丞相府中。大堂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所有的侍卫都在门口不敢进去。大堂里坐着舒墨和徐菁苒,两人面前的阶下横七竖八倒了很多尸体。
将所有的侍卫屏退之后,怀珏孤身一人站在门口。他身后是自己带来的三十名弓箭手,个个都是百步穿杨,箭无虚发。
“我以为我来的时候,她应该死了,而你应该束手就擒,入狱待罪。”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出了变故。”舒墨说这话的时候,看了徐菁苒一眼,“你可有什么办法吗?”
“没有。”怀珏叹了口气,“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我只是受她所托,前来帮她。”
“你说什么?”舒墨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
“我见过你之后,接到了蔻娘差人送来的消息。她被人打晕在房中,醒来时面具已经不见踪影。”
“所以你便知道这进了丞相府的蔻娘是菁苒。”舒墨皱着眉头。“你竟没有阻拦。”
“不仅没有阻拦,我还答应了菁苒公主一件事情。”怀珏的目光躲开舒墨的视线。
“什么事?”
怀珏不答,只是转过身去对着弓箭手做了一个手势。箭搭在弦上,弓已经拉满,目标是屋中的两个人,只等着怀珏一声令下。
舒墨踉跄着站起身来,胸口那被公子英刺处的伤口早已经崩开,流出的血染在衣衫上。
“怀珏!”
“舒墨。”徐菁苒起身,拉住他的手,眉眼轻柔地笑着,“不怪他,是我请他这样做的。”
“菁苒,你……”
“我恨了你五年,可对你的思念也在这五年中愈来愈深。我这一次来杀你,就没有想过要回去。我不知道如果这世上没有了你,我又为何要活下去。”
“这样就很好,终归我们两个还是在一起了。”说着,徐菁苒向前走了一步,伸手环住舒墨的腰间,“我杀你,是因为我是楚国的公主,是父王的女儿,是长兄的妹妹。可现在,我是徐菁苒,一辈子只喜欢你,只嫁给你的徐菁苒。”
舒墨用手将徐菁苒揽住,叹气道:“或许,我当初不该将你送到师父那里。”
“那个人是你?”徐菁苒讶然,旋即失笑。是了,她早该想到。
“我该将你留在身边。”舒墨偏过头吻了吻徐菁苒的面庞,“至少我们还能相守五年,而非受这相思之苦。”
徐菁苒闻言笑着点点头,向后退出他的怀抱,用手整理了一下发髻和衣衫,一双眼亮晶晶地看着舒墨。
舒墨赞许地点了点头,与她并肩站在台阶上看着门外。
外面的火光落在箭上,星星点点仿佛夜空之中的繁星。怀珏背对着他们站在那一片星海之中,举着的手终于狠狠落下。
徐菁苒与舒墨相视一笑,十指交握在一起。
若生不能一处,那么同死也是归宿。
无论如何是做到了,白骨痴缠,不离不弃。
13
怀珏站在山顶的一块石碑前已经一个时辰,没有说话,也没有移动。那石碑上无字,只是在角上刻着一朵墨色的豆蔻花。
终于,他报了父王被毒杀的仇,成了殷国的王。
当时,怀珏射杀了弑君的舒墨和那个弹琴的女子蔻娘,随即放火烧了整个丞相府。反对者以此为口实,指责他惩罚太轻甚至有包庇刺客的嫌疑,竭力阻挠他继承王位。
正是闹得不可开交之时,有人托了醉红轩的姑娘给怀珏捎去一封信。没有人知道信的内容,但据说怀珏拿到这封信之后,立刻让人取了宫中最好的竹叶青送给她。
再三天,所有反对他的人都三缄其口,乃至赞成怀珏继位殷侯之位。
“是遇上了什么难事?”忽然有人在背后开口,打断了怀珏的沉思。
他回头,入眼便是一袭天青色的衣衫,臂弯中揽着一个已经身怀六甲的女子。那女子眉眼间虽多了母亲的温柔,却丝毫掩不住英气与倔强。
怀珏微微一笑,上前伸出手。掌心之中是一块银质的长命锁,雕刻着吉祥如意的花纹。
“不过是来道一声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