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怨书之你若无心

1

只顾着逃命,慌不择路,好好的一场踏青翻作了修罗场。

清平打小就跟着少庄主,从没见过他伤得这么重。

深一脚,浅一脚,终于到了这林子里唯一一处亮灯的地方。清平让少庄主扶着门框,自己上前敲门。

“谁啊?”里面应声的是一位姑娘。

清平心里有点慌,深山老林里的女子,不是妖精就是鬼怪。正心里打怵,再看少庄主,眼见着是要昏过去了。

清平咬咬牙,不管了,就算是妖魔鬼怪,他也得求着对方让他们住下,少庄主的伤实在不能继续往前走了。

门开两扇,一位姑娘站在门口,手里拎着灯笼,灯笼里烛光朦胧。

清平使劲揉了揉眼睛,见了鬼一样大叫:“云姑娘!”

云问秋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他,呆了一呆,脸上笑容未成时,就一眼瞥见了靠在门框上的左承彦。

他用手捂着胸口,手指缝里的血几乎满溢出来。

眼看着云问秋脸色沉下去,清平的心也跟着沉到了深渊里。

果然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啊。

“云姑娘,我们少庄主出门郊游遇了埋伏,现在这情形,实在熬不到赶回清白山庄了。”清平说得恳切,只差没跪下来给云问秋磕头。

但是,清平知道,恐怕磕头也没什么用。当年的事情对云问秋的伤害有多大,别人不知道,他可十分清楚。

云问秋堵在门口没吭声,清平也不敢就说要进去。两个人僵在那里无妨,左承彦却等不得。

他迷迷糊糊中一头栽在清平的身上,吓得清平丢了手里的剑,两只手扶住他。

“少庄主,少庄主你撑住啊!你不能死啊少庄主,你死了我可怎么办啊,你不能死啊!”清平用力晃着左承彦,眼睛却瞄着云问秋。

再怎么恨,左承彦也曾是云问秋的心上人,她不会忍心左承彦就这么死在自己眼前的。

云问秋两只手往胸前一盘,面无表情地看着清平。

清平哭丧一样叫了几嗓子,见云问秋没有反应,自己也觉得无趣,收了挤出来的眼泪,赔笑道:“云姑娘,求你了,就让我们进去吧。”

“左承彦就是个混蛋。”云问秋眼睛一翻,把头别在一旁。

“岂止是混蛋,简直就是个天大的混蛋。”清平听她说出这话,不由得喜笑颜开。

这是当年三个人一起玩儿时的老套路了,每次左承彦惹了云问秋不高兴,云问秋就去揪着清平的衣领,强迫他跟着自己一起骂左承彦混蛋。

她既然念着旧情,自然就没道理见死不救。

清平说完,云问秋“噗嗤”一声乐了出来,让开门口道:“进来吧。”

屋子里没人,清平把左承彦安顿在床上,云问秋也捡了清平的剑回屋。

拿过油灯照了照左承彦胸口的伤口,云问秋皱眉:“这剑伤……是什么人干的?”

“天纵山。”

“天纵山?我记得天纵山的冷掌门同左承彦交情不错啊,怎么闹到这个份儿上?”

“冷掌门两年前就作古了,新掌门哪里只是跟清白山庄过不去,简直是想把整个江湖都翻过来。”提起这件事儿,清平就不由得摇头。

好好过太平日子不好吗?非要争名逐利,打打杀杀,弄得他们清白山庄最近一年连个安稳日子也没有。

“冷掌门已经死了?唉,我还想着什么时候去天纵山找他喝酒。这才三年就物是人非了,真是让人唏嘘不已啊。”云问秋只顾着自己摇头感叹,好似没看见床上的左承彦已经面无人色。

清平在旁边看着着急,犹豫三番,终于还是道:“我的姑奶奶,求你赶紧救人吧。”

“急什么,只是伤得太重晕过去了,又没死。”云问秋把烛台往清平手里一塞,起身开了床边柜子的门,大大小小拣了五六个瓷瓶,一一丢在床上。

清平眼见着那药瓶一个也不落空地全都砸在少庄主的脸上,心里替少庄主喊疼,面儿上还得做出一副砸得好的样子。

“我说你们在江湖上走动的时日也不短了,怎么出门连个金疮药都不带?”

“药在夫人身上,我们被冲散了。”清平随口回答,说完了方才觉得不对。一抬头,果然看见云问秋绷着一张脸,捏着药瓶的手连指节都白了。

清平咽了一口唾沫,只觉得屋子里静得让人心慌,后脊梁上浸出的汗不知不觉已经把衣服湿透了。

“浅容。”偏巧这时候,左承彦呓语了一句。

浅容是少夫人的闺名,清平知道,云问秋也知道。

云问秋“嗒”的一声把手里的药瓶放回柜子里,回手“啪”一声摔上柜门。

清平吓了一个激灵,听着云问秋道:“给他上药,别死在我这儿。”说完,云问秋拎了椅子去窗前坐了,两只脚跷在窗台上,一手放在胸前,一手摸着下巴,再不看他们。

清平松了口气,赶紧给左承彦清理伤口。

没有被赶出去是万幸,云姑娘肯给药那更是万幸中的万幸。

云问秋的母亲来自医药世家,平时没少给云问秋配治伤的灵药。就比如清平手里这些金疮药,那都是祖传下来的秘方,不知比外面郎中配的要高多少。只是药性都很烈,需要先服止疼的药粉,否则定会把人给疼晕过去。

这止疼的药粉也是祖传的,据说是从华佗的麻沸散上改良而来。

这么一想,清平正要给左承彦敷药的手停住,转头问云问秋:“云姑娘,哪一瓶是止疼的药粉?”

云问秋动也不动,回答道:“放回去了。”

就是最后拿的那瓶?清平哭丧着脸看着左承彦。

少庄主,这也算是您自找的吧。

2

清平给左承彦上完药,云问秋已经坐在椅子上睡着了。月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她的脸上。

三年的平静生活很难在一个人身上留下什么痕迹,尤其是云问秋这样漂亮的女孩子,清平一度觉得她十八岁之后就再没变过。

但现在这样看着她,清平竟觉得云问秋有了改变。从前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如今也变得令人心中宁静了。

“上完药了?”云问秋突然出声。

清平回神道:“上完了。”

“没死?”

“这个可说不好。”清平说着,用毛巾擦了左承彦额头上的汗。如果能选择的话,左承彦大概会选失血过多而死。

云问秋笑了一声,起身拿起清平的剑丢给他:“走,咱们出去看看。”

“看什么?”清平抱着剑凑到门口。

“当然是被他引来的狼。”云问秋开了门率先走出去。

清平看着昏迷不醒的左承彦,犹豫了一下也跟了出去。

直到走到院子中间,清平才发现,原来这屋子已经被人给围住了。他们穿着夜行衣潜藏在草丛里,等着出手的机会。

“出来吧,虽然只是早春,那草丛里蛇虫也多得很。”云问秋负手站在院子里扬声道。

既然露了行藏,就没有继续的必要了。十二个拿刀的人纵身跃出,落在院子里,仍旧将云问秋和清平围在当中。

“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问这个做什么?是想着以后去我家寻仇呢,还是想要知道,我这个人到底惹不惹得起呢?”

“哼,江湖上没有天纵山惹不起的人。”

“说得好。”云问秋拍了拍手,“这样的话,你们冷掌门泉下有知,应该也不会怪我替他清理门户了。”

云问秋话音未落,身形已动。

清平的剑只一转眼就被她握在手中。

云家的人都是用剑的行家,云问秋得了她父亲真传,一把剑上下翻飞,剑身反射出月光,恍然间只见光不见人。

不一时,院子里站着的就只剩下云问秋与清平两个人。

云问秋把剑丢给清平,难以置信地指着满地正在呻吟的人问:“是这些人伤了左承彦?”

“是天纵山的掌门。”清平看了一圈,“不在这里头。”

“天纵山年轻一辈竟有这样的高手?”云问秋摸了摸下巴,蹲在一个人面前问,“你们掌门去哪儿了?”

那人不答,接着闷哼了一声,口吐黑血倒在地上。云问秋探了鼻息,已经断气。

这人开了个很不好的头,其余那些都跟他一样,服毒自尽。

云问秋站起来,摇头道:“何必呢?三年光景,天纵山就变得我都不认识了。”

清平现在可没心情跟着她一起感叹。这些人既然追到这里,就一定会沿途留下暗号给同门。也就是说,这些只不过是打前站的,更厉害的还在后面。

“云姑娘,现在可怎么办?天纵山的掌门一定会沿着暗号追过来,他非要了少庄主的命不可。”

“还能怎么办?你看左承彦现在那样子,除了在这儿等着人上门,咱们还有别的办法可想吗?”云问秋又拧着眉头,摸着下巴在尸体中间站了好一会儿,终于下定了决心,道,“清平,赶紧把这些尸体埋了吧,免得发臭。”

清平答应着,自去窗户旁边一个角落里面寻了铁锹,在外面找了块空地挖坑。

云问秋一直看着清平直到他离开,然后回身去屋里拿了灯笼,将门口附近的地方仔细检查了一遍,然后蹲在原地,用手摸着自己下巴。

左承彦虽然受伤,但还记得用手按住伤口不让血沿途滴下来,所以她家门口也是干干净净。

没有血迹,这事情就更不对了。

3

清平忙了大半夜,等把尸体埋完了回来,发现云问秋拎着两坛酒坐在屋门口的台阶上等他。

“坐。”云问秋往右侧挪了挪,给清平让出个地方。

清平点点头,绕过右侧窗户前那块空地,走到另一侧的角落里把铁锹放下。安顿妥当了,才回来坐在云问秋身边,接过她手里的酒坛。

“哪儿拿的东西放回哪儿,你还是这习惯。”云问秋微笑,开了泥封向他举了举酒坛。

清平“嘿嘿”一笑,两个人酒坛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

“这一晃都三年了,上一次喝酒,还是在清白山庄里。”云问秋轻轻叹了一声。

“喝的是正宗的女儿红,云姑娘一口气喝了三坛,我和少庄主怎么劝都劝不住。”

想起旧日的事情,云问秋苦笑道:“你知道那天晚上,我为什么喝酒喝得那么凶吗?”

“不知道。我和少庄主第二天私底下揣测了个把时辰,到底还是没猜出来。”清平老老实实地回答。

他只看得出那一天云问秋的心情很不好,他与云问秋一起长大,从没有见过云问秋那样伤心。明明是个有什么话都藏不住的姑娘,那天晚上却直了脖子,任凭他和左承彦怎么问都不肯说原因。

云问秋喝了一口酒,眼睛看着自己的手将酒坛转来转去,如同自言自语一般轻声道:“他说之前我就知道,他喜欢谢浅容。”

“啊?你知道?”这倒是清平和左承彦当时都没有猜到的理由。

“难道当时你没看出来?”云问秋偏头看着清平。

清平低头,支支吾吾地回答:“看出来了。”

“这就是了,你都能看出来,我知道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当然奇怪,别人不知道云问秋是什么样,他和左承彦可是一清二楚。就是天底下最大大咧咧的男人,恐怕也比不上他们这位云姑娘心大。因此,云姑娘的娘常说,她这女儿怕是个天生眼瞎的主儿。

所以,别说当时左承彦只是在试剑大会上和谢浅容眉目传情,并没有什么实质性动作,清平觉得,就是他们俩并肩站在一处,以云问秋的心性也未必能察觉出什么。

见清平不说话,云问秋心知他在想什么,于是就替他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天生眼瞎,看不见那些细小事情,所以就看不出来?”

“嗯。嗯?不不不,云姑娘,我哪儿敢啊?”清平赔笑。打小云问秋就拒绝承认自己眼瞎,也不许别人这么说,否则轻则动手,重则翻脸。

八岁那年,左承彦跟云问秋开玩笑时,无意之中说了这话,云问秋当场就要拎剑砍了左承彦。当时的云问秋剑法已经在左承彦之上了,生生是把左承彦逼得跳水潜逃。

之后左承彦登门求饶多次,云问秋怎么也不肯理他。最终还是清平想了办法,上街去买了各色小玩意儿送给云问秋,这才哄得云问秋消气。

“怕什么,我现在又不是小时候了。”云问秋一把拍在清平肩膀上,又笑道,“左承彦那混蛋还说我眼瞎,其实我觉得他才瞎。”

“你说得对。”清平这回十分认真地点点头。

从十一二岁的时候,清平就知道云问秋一颗心都在左承彦的身上。从前那么争强好胜的姑娘,居然会因为害怕左承彦输了不开心,而在练剑的时候让着他。

次数多了,左承彦还反过来劝诫云问秋:“问秋,你的剑法最近退步了很多。这不行啊,要努力练剑,不能只顾着贪玩知道吗?不然云叔叔知道了,又要罚你了。”

云问秋就为了左承彦这一句担心她被爹爹惩罚,乐了好几天,几乎每一天都要背着左承彦跟清平念叨几次。

再长大一点,左承彦开始学着打理清白山庄,连云问秋来拜访的时候都顾不上。清平就陪着云问秋在街上闲逛,每一次云问秋都闷闷不乐地出门,然后见到喜欢的东西就多买一份,回去献宝一样送给左承彦,再加上一副兴高采烈的伪装。

可那些东西,最后都被左承彦置在一旁,再没有拿出来过。这是清平从来不敢告诉云问秋的事。

“你说我对左承彦这么好,他这么多年居然一点儿没感觉出来。”云问秋收回搭在清平肩膀上的手,靠在台阶旁的栏杆上,“你说,他这不是瞎,是什么?”

清平只是喝酒,默认云问秋的话。

那么明显,他一个旁观者都看出来了,左承彦却从始至终都没有察觉,只能说心不在云问秋身上吧?再说,如果真的瞎,又怎么会在谢浅容示好的第一时间就领悟了呢?

就在左承彦与谢浅容第一次见面之后,晚上清平和他同住。两个人睡不着闲聊时,左承彦一口咬定自己不是自作多情。

“她看着我的眼神,就跟我看她的时候一样。含情脉脉,似有千言万语,尽化在那惊鸿一瞥之中。”

当时清平听着左承彦的自我陶醉,心里想,从很久之前开始,就有一个姑娘这样看着他了,只是他从没有察觉。

“更气人的是,他觉得我对他跟对你是一样好的。”云问秋话说到半截,自己先给气笑了。

“咳。”清平被酒呛了一口,猛烈地咳了几声,一张脸涨得通红,像是要燃烧了一样,“少庄主真的这么觉得?”

“他亲口说的。”云问秋喝了一大口酒,把自己心里窜起来的无名业火浇灭。

清平看着云问秋,如果少庄主说的是真的就好了,只可惜,少庄主眼瞎。

云问秋出神地看着夜色中的树林,清平只在旁边看她。两个人各怀着各自的心事,在月下默默饮酒。

“唉,算了,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了,他都已经娶谢浅容为妻了,我还能怎么样?难道还能去给他做侧室啊?”云问秋把酒坛按在台阶上,“现在想想啊,我当时没出席他的结婚大典,左承彦简直就是欠了我一条命,否则他就血溅当场了也说不定。”

“为什么就不声不响地离开了?”清平手里的酒坛已经空了,眼神有些迷离,说话的语调也变得很低沉,“那天,我还以为你会拎着剑出现在清白山庄。”

“你以为我没想过?”云问秋晃悠悠地站起来,抓起靠在一旁的剑,“唰”的一声,长剑出鞘,“我那天擦好了剑,也写好了遗书,只等着去清白山庄,亲口问问左承彦,为什么这么多年对我都视而不见,为什么我认识他这么多年却比不过一个刚出现的姑娘,为什么他选择携手白头的人不能是我。管他回不回答,我问得痛快了,就一剑杀了左承彦,再自杀给他殉情。”

云问秋一面说着,一面舞剑。长剑在月下划了一道道纵横交错的优美弧线,最后停住,剑尖直指着门口挂着的灯笼。

“可最终我还是没去。”云问秋平伸着的手臂颓然放下,“清平,我杀不了他。”

“怎么会?”清平也踉跄着站起来,“你是云家剑法的唯一传人,十三岁在试剑大会上力压群雄,十五岁就是天下闻名的女剑客。而他呢?我们一同练剑时,云大侠说过,左承彦虽然努力刻苦,却没有悟性与天分,在中人之姿里是高手,却难成为最好的剑客。”

“是啊,他练剑的悟性和天分,还不如你一个从没学过武功的人。”云问秋的笑容满是苦涩,“可是,清平,这不是剑法高低的问题。”

清平怔愣地看着云问秋,忽然明白了她的话,点着头道:“对,不是剑法的问题。哪怕他只是个普通人,你也一样杀不了他。”

“很没用是不是?”云问秋把剑收回剑鞘,“我十五岁就能取北地马贼的人头,可面对他,却下不了手。”

“云姑娘,你恨他吗?”清平走到云问秋的面前,眼睛直直地盯着她问。

他的脸上带着一定要得到答案的执着,云问秋从未见过这样的清平。

想了想,云问秋点头道:“恨,喜欢了十几年的人,最后居然喜欢了别人,还娶了那个人,是个姑娘都会恨的。可是……”

“左承彦的确很对不起你。”清平把每一个字都咬得很重。

云问秋微微出了一下神,笑道:“不过君子不乘人之危,放心吧,我不会趁着你家少庄主重伤的时候暗算他。”

清平闻言,脸上也露出一贯温和欢愉的笑容,拍着胸口道:“有云姑娘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不然我就算是有护主的心,也拦不住你啊。”

4

次日清早,左承彦悠悠转醒。刚睁眼,就看见云问秋背着手站在自己床边,一脸研究表情地盯着自己看。

左承彦以为自己受伤太重眼花了,只动了动嘴唇,没敢贸然喊出云问秋的名字。

云问秋掀开左承彦盖到了胸口的被子,三下五除二拆了他伤口上面裹着的布。

她下手没轻重,更不管左承彦到底疼不疼。

豆大的汗珠从左承彦的额头上滑落下来,他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吭,但心里已经清楚,这姑娘是云问秋无疑了。

天底下没有哪个姑娘对他有这么大的怨气,没有哪个姑娘会有云家特制的金疮药。

“少庄主,你终于醒了。”清平端着粥进来,刚好看见左承彦疼得直翻白眼。

“已经结痂,剩下的就是慢慢养着,别让伤口崩裂了。”云问秋把带血的布丢在一旁,“清平,吃了饭给他上药。”

“我不饿,还是先给少庄主上药吧。”清平把粥放在桌子上,才走过来,就被云问秋一把拦住。

“没听我说?吃了饭再给他上药。”

云问秋斜着眼睛瞪他,凶巴巴的神情就好似要立刻同他动手一样。清平不敢不听,只好十分愧疚地冲着左承彦笑笑,转身坐在桌子旁吃饭。

左承彦就这么被晾在了床上,明知道云问秋是故意的,但也毫无办法。

虽说当年的事情他确实不是有意为之,但到底是伤了她的心,左承彦心里过意不去,是以觉得现在这罪也是自找的。只是,他心中还有一件事放不下。

“清平,浅容呢?”

“啪!”云问秋把手里的碗撂在桌子上,冲着清平一瞪眼,这样子分明就是不许他回答。

清平看着左承彦,又看了一眼闷声吃饭的云问秋。

左承彦会意,道:“问秋,多谢你救命之恩。”

云问秋就跟没听见一样,夹了菜放在碗里,端起碗吃饭。

“问秋,从前的事情的确是我对不起你,你要打要骂我都认了。”

云问秋仍旧没有反应。

“问秋,我心里仍旧当你是最好的朋友,可也……”

“啪!”云问秋丢下碗筷,冷声道,“左承彦,食不言寝不语,你有没有点礼貌?不说话也没人当你死了。”

清平把头埋在碗里吃饭,和着饭一起把嘴边的微笑咽下去。

左承彦被她的话呛住,半晌才低声道:“就是怕你当我死了,把我扔出去。”

云问秋回过头,深深地看了左承彦一眼,“左承彦,三年不见,很有长进啊。果然娶了妻子成了亲,死木头都能开花儿了。”

他现在说什么都是错的,只好闭嘴什么都不说,冲着清平使眼色。左承彦记得当时他受了重伤,清平只顾拖着他往前走,妻子与他被突然的袭击冲散,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云姑娘,差不多到可以上药的时候了。”

云问秋点点头,跟着清平一起站起来,走到床边,看着清平给左承彦上药。

不一时,收拾妥当,清平把换下来的布拿出去。

云问秋站在床边,俯视着左承彦道:“清白山庄与天纵山虽非世交,但也没什么宿怨,到底是为什么?”

“天纵山新任掌门,意欲借清白山庄五年一度的试剑大会扬名。”

“试剑大会是决断剑术的地方,天纵山向来以刀法闻名,凑什么热闹?”

“天纵山的新掌门是个剑术高手。”

“你说什么?”

左承彦叹气,“如果不是因为对方是个男人,我一定会以为是你。”

“果然是云家的剑法。”云问秋点点头,又笑道,“你逃到我这儿来,就不怕我一剑杀了你?”

闻言,左承彦报以一笑,“若早知道住在这里的人是你,我可就不敢进来了。”

“你不知道?”

“当然不知道。”左承彦觉得莫名其妙,“虽然这三年里,我的确一直让清平带人寻你的下落,可始终没有找到。刚才若不是闻到这金疮药的味儿,我还以为我眼花认错人了。”

云问秋沉吟不语,一直用手摸着自己的下巴。

“你在想什么?”

“嗯?”

“摸下巴的习惯,一定是在想很重要的事。”

“你夫人。”云问秋回答。

左承彦吃了一惊:“浅容怎么了?”

“你受了重伤,现在是杀你的最好机会,按说他们应该趁夜围攻,不惜一切代价要你的命。但昨晚袭击的人只是试探,并非是精锐,而且一夜都没有动静。”

“说明他们有更好的方法杀我?”左承彦略微想了一下,忙挣扎着要起来,“难道浅容已经?”

“你对你家夫人情深义重,那是江湖上人所共知的事情,用她来要挟你是最好不过的选择。”云问秋按住左承彦的肩膀,将他撂回床上,“还没见到你,她不会死。”

“可万一那些人折磨她?”只这么一想,左承彦便觉得心里乱了方寸,待要向云问秋张口求援,又觉得这实在太强人所难。

见他欲言又止,云问秋只淡淡一笑,走到窗前,靠着窗子往外看。

清平正在院子里打水,给长在篱笆附近的花草都浇了水,连右侧窗户下那块还什么都没有长出来的地方都没有落下。

他果然知道自己在那儿撒了花种。云问秋在心里叹气。

并非如左承彦所说,清平三年都不曾找到自己下落,只是找到了却没有回禀给左承彦。所以,哪怕自己门前那片树林杂乱无章,故布疑阵,极难寻出路径,他也还是能在黑夜里毫发无伤地走到自己门前。

可是,路上没有血迹,又不是尾随,更不知她隐居在此,天纵山的人是怎么毫发无伤通过的?

云问秋的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很不好的念头。

她对左承彦道:“清平与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甚至连我爹爹教剑法都算上他一份。虽说他基础薄弱,武功始终不高,但好歹也是个帮手,就这么眼看着你被天纵山的掌门伤成这样?”

左承彦摇头道:“当时我们一行被袭击的人冲散,浅容也不见了,所以,我和清平就分头去找浅容。”

云问秋摸着下巴,沉默不语。

“怎么了?”

云问秋尚未张口,外面的清平已经冲了进来,指着门外叫道:“他们追来了,还带着少夫人,说是要见少庄主。”

“浅容?”左承彦一听这话,顿时着了急,也顾不上自己身上还有伤,挣扎着就从床上起来,要亲自去外面看看。

云问秋两步走到床边,一把按住左承彦的伤口。左承彦伤口一疼,顿时面无血色,失了力道,栽回床上。

“左承彦,别自己找死!”云问秋瞪了他一眼,开了柜门,从里面拣出两个瓷瓶,分别倒出两颗药丸,托在手心里,转手塞进左承彦的嘴里。

左承彦药丸下肚,缓了一缓,伤口的疼痛感居然渐渐消失。才要开口说话,云问秋已经抢了先。

“清平,你出去告诉他们,左承彦就剩下半条命了,行动迟缓,所以请他们耐心等一刻钟。”

“好。”清平答应了,自出去告诉外面的人。

云问秋上前一把揪住左承彦的衣襟,手一用力,左承彦不防备,被她硬生生从床上给扯起来。

“左承彦,你总算要为当年的事付出代价了。”云问秋冷笑道。

5

清平看见云问秋扶着左承彦从屋里出来,连忙上前帮忙,扶着左承彦另外一只胳膊,三个人慢慢从台阶上走下来,站在院中。

门已经被人硬撞开,整个院子已经被围住,但进来的只有两个人。走在前面的蒙着面,身上佩着一把寒光四射的剑。跟在后面的那一个手里拿着刀,挟持着一脸倔强的谢浅容。

看到自己妻子,左承彦忍不住要往前走,被云问秋一把扯了回来。

“左少庄主,您可真是让我好找啊。”蒙着脸的人笑道。

“天纵山以刀法闻名,你却佩剑,想必是天纵山的掌门?”云问秋问。

“正是。”

“不知掌门师从何人?”

“不便奉告。”

“好,那掌门带着一众门徒,硬闯了我的地方,请问有什么事?”

“我只要左承彦死,他死,我就立刻带人离开。”

“只是要他死,这么简单?”云问秋微微一挑眉,“我还以为,你此来是想要与他比试剑法。”

“他身上的伤姑娘莫非不曾见到?胜负已分。”

“既然胜负已分,又何必把事情做绝?”

“我做事一贯如此。”

“掌门,入乡随俗,你现在可是站在我的院子里说话。”云问秋的声音冷得如同手中的剑。

掌门冷笑:“姑娘以为,我带着左夫人来此,是好心让他们夫妻团聚?”

“你想让左承彦用自己的命换谢浅容的命?”云问秋瞟了一眼旁边被点了哑穴的谢浅容,又看了看掌门与左承彦的相对位置。

“云家的剑法的确精妙,可想在如此近的距离下,同时救两个人,哪怕是令尊在此,也很难做到。”掌门笑道,“左承彦当年负了姑娘,难道姑娘如今要以德报怨?”

云问秋轻笑一声道:“以德报怨算不上,只不想你脏了我的地方。”

话音才落,云问秋一掌打在左承彦的肩膀上,左承彦借力向前一步,拔剑直指那蒙面掌门。云问秋自己则转身来到清平身旁,手中长剑出鞘,落在他肩头。

一旁,左承彦也已经挟持了那位掌门,退回到云问秋身边。

事发突然,连那挟持着谢浅容的人也没有想到,只一晃神的工夫,掌门竟就落在了对方手中。现在,也只好用谢浅容的命去换掌门了。

“云姑娘,你这是做什么?”清平不慌不忙地问。

“我爹爹广收弟子,遍传云家剑法,按说一个天纵山的弟子会用并不奇怪。但你忘了,云家剑法易懂难精,左承彦资质虽不及你我,但对这剑法十分熟悉。天底下能以云家剑法胜过他的人并不多。”

“云姑娘,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三年不曾在江湖上走动,这些后起之秀不知道也正常。”清平的脊背有些僵硬,“而且当日我们毫无防备。”

“说得有道理。”云问秋点头,冲着左承彦瞪眼,让他闭嘴不许说话。“昨晚左承彦伤口流血不止,他心知血迹会引来追踪,故而刻意用手掩住,免得血滴落在地上。我门前树林里的阵法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破解的,昨天的人和今天的人竟都能在不触动警报的情况下,到这院子。”

“这个,云姑娘恐怕要问问这位掌门了。”

“我现在正在问的,难道不是天纵山的新掌门吗?”

云问秋此话一出,清平的身体抖了一下。左承彦瞠目结舌地看着清平,又看看被自己挟持在剑下的这蒙面人。

清平闭上眼睛叹了口气道:“云姑娘,你又何必一定要问清楚呢?”

“清平,咱们三个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云问秋的剑慢慢放下,“如果只是为了名利,剑法学成那一日你就可以离开清白山庄,在江湖上闯一番自己的天地。”

“云姑娘不明白吗?”清平正对着云问秋,直视着她的眼睛,“那一剑我完全可以杀了左承彦,却手下留情,将他带到这里。”

云问秋直视着他,忽然想起昨夜喝酒时说的那些话。

“你为了让他……死在我眼前?”

“不错。三年前的婚礼上你没出现,那时候我就知道你下不了手。但他伤你如此深,他不死,你这口气就会永远窝在心里。”

“清平,我的确恨左承彦,也曾经想过杀了他,可我现在已经放下了。再如何痴情,三年也够我想明白,什么叫作你若无心我便休。”

“你只是一时心软,不想看着他死。”清平温和地笑了一笑。

云问秋想了想,上前一步盯着清平道:“好,就算如你所说,我是一时妇人之仁。但这是我们四个人之间的事,我不希望将来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请你让他们离开这里,好吗?”

“我听你的。”说完,清平一挥手,围在院子外面的人立刻离开。

左承彦仍旧挟持着那个蒙面人,对方也仍旧挟持着谢浅容。

云问秋沉声道:“左承彦,放人。”

左承彦犹豫了一下,放手让那蒙面人离开。对方一把将谢浅容推到左承彦面前,跟着也离开了。

左承彦忙一把抱住谢浅容,给她解了穴道,连声问有没有伤到。眉眼之间温柔款款,言语中是掩不住的欢喜。至宝失而复得,也不过如此了。

云问秋别开目光,又转身背对着他们,故意不去听那两个人的动静。

口中说着放下,可到底还是会觉得窒息。左承彦对她从未如此,彼时云问秋只以为是他铁骨男儿没有半点柔情,可现在才知只是因为自己并非他心头那个人罢了。

一念闪过,微微出神。再抬眼看清平时,只见他脸色骤变,冲上来一把将她拉入臂弯,转身将她护在怀中。

血从他口中溢出,他仍努力冲着她微笑,眼中满是不舍。

“浅容你……”左承彦呆住,看着妻子抓着自己拿剑的手,刺向背对着他们的云问秋。清平挡住了剑,而他想要收手已然来不及。

剑伤肺腑,金石枉然。

云问秋扶着清平慢慢倒下,自己跪在地上,让清平枕在她的腿上。

清平吃力地抓着云问秋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地吻了吻。

他想告诉她,他没有离开清白山庄,是因为舍不得远离她。哪怕最后她是少夫人,而他只是少庄主的跟班,只要能年年岁岁地守着她,这一生也就够了。

她的好左承彦看不到,但他是看在心里的。希望她以后再不会伤心,也再不需要收敛本性去讨好别人。

云问秋握着他的手,眼泪滴落在清平的脸上。

他让云姑娘哭了,这么说是真的该死了。清平无奈地笑了笑,将云问秋的手贴在脸上。

“云姑娘,花浇太多水会死。”

“你知道,我对这些东西向来没什么天分。”云问秋努力想要笑,可终于还是失败了,她低下头呜咽道,“清平。”

清平慢慢地闭上眼睛,“云姑娘,保重。”

6

一年之后,门前新坟。

云问秋把花放在墓碑前,笑道:“前三年果然是水浇得太多,你看,今年花长得就很好。”

话音才落,身后脚步声响起。不必回头,云问秋就知道来的人是左承彦。

“对不起。”他这句话不知是说给云问秋,还是说给清平。

“她算准了清平会为我挡剑,所以借杀我而杀他。”云问秋用手擦了擦冰冷的墓碑,“连她都看得出的事情,这么多年,我却没有察觉。看来,你说得没错,我的确是天生眼瞎。”

云问秋对着那墓碑浅笑,在那一笔一划之间仿佛能看到清平的脸,他正笑着摇头,“云姑娘,这话我可不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