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怨书之雪沉冤续
1
行宫之变已经过去三年,名义上已经死了三年的孟秋辉此时站在凛城的城头上,看着茫茫无际的雪原。
这地方,一旦下了雪,就是一片死寂。
那一日她远远地看着自己的墓碑立在距离孟家祠堂不远的地方,直到人群散尽。
她没有走,而留下的还有另外一个人,萧子宁。
他在那块写了孟秋辉名字的墓碑前站了很久,什么话都没有说,末了抬起手来沿着那墓碑上的字迹,一笔一划地写着孟秋辉的名字。
一遍又一遍,像是要将那名字刻在心里一般。
夕阳将萧子宁的影子与墓碑的影子重合在一起,孟秋辉想,这样也好,总归是什么都结束了。
可,如果真的结束了,自己又为何要来这大殷最北的边城呢?
孟秋辉还记得一年前,当凛城的守将齐伯远看到自己的时候,脸上那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齐伯远曾是她父亲手下的一个偏将,奉了萧子宁的令在这里戍边。所以行宫之变后,齐伯远听到的也就只有孟秋辉意图刺杀圣上,被处死。
大概就是宿命吧,从前她为了雪冤在军中出生入死,而如今她又在军中遥遥守着他的太平。
身后有人踏雪而来,孟秋辉只当没有听见,仍旧看着远处的雪原。
“又一年了。”
“嗯,我已经死了三年了。”孟秋辉说着,连自己也笑了。
齐伯远看了身边这位昔年的少将军一眼,“走吧。”
“走?去哪儿?”
“随便去哪儿都行,别在军中呆着了。”
闻言,孟秋辉轻轻摇了摇头,“这话从我来的那天你就说过,说了两年不觉得腻烦吗?”
“老将军不会希望你一辈子都在军中的。”
“不在军中,我又能去哪儿呢?”
“少将军,他在等你。三年来他没有立皇后,说明这不是一句玩笑。”
“伯远哥哥,若是我爹还活着,听见你这话一定会用军棍抽你。”孟秋辉大笑,用手拍了拍齐伯远的肩膀,“他的话的确能信,可这天下有多少事儿是他说得算的?”
“娶谁可是家务事。”
“落在他身上,那就是国事。”孟秋辉叹了口气,又自己冷笑了一声,“国事。”
一旦成了国事,牵扯的就是朝野。行宫之变只是他成为一个好皇帝的第一步,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走在冰上的人,身上要是多了负重,就更加危险了。
齐伯远挠了挠头,“不管怎么说,你都不能留在凛城。”
听了这话,孟秋辉讶然,“不能留在凛城?齐将军,我在这儿的两年里可给你添了麻烦?”
“没有。”
“带兵打仗丢了你的脸?”
“也……没有。”
“有哪一次违抗军令,致使我军重大伤亡?”
“哎呀,我的少将军,您就别问了,行吗?”
“不行。”
齐伯远哑口无言,呆了半晌,转身就要走。
孟秋辉看着齐伯远的背影,不冷不热地道:“他知道了,是吗?”
齐伯远猛地回头,想说什么却只能张张嘴,半天才冒了一句道:“不是我说的。”
“没有不透风的墙,他早晚会知道。”
“那你……”
“今年的雪下得薄,温度也比去年高了很多,我想摩罗人很快就会卷土重来。”孟秋辉转头看向远处地与天相接的地方,“去年出使摩罗族的使者没有回来,既然他们无意和谈,那么迟则三个月,定会起兵攻打凛城。齐将军,你现在可正是用人的时候啊。”
“据说他们已经派遣了使者前往临源。”
“特地绕开凛城走远路?”
“朝中主战主和分了两派,走咱们这儿肯定过不去。”
“结果呢?”
“嗯……少将军,圣上他也是为你好。”
“你这话什么意思?”孟秋辉吃了一惊,“让我离开凛城是他的主意?”
齐伯远默认了孟秋辉的话。
“为什么?”
“因为……圣上要来凛城了。”
2
摩罗族要求大殷的圣上亲自去边疆与他们的首领和谈。
以和为贵,不带兵马。这到底是和谈还是去做人质?
孟秋辉想,如果她现在还在临源城里做羽林卫的将军,那么在朝堂之上,她定会将那些主张和谈的人全都杀了。
萧子宁到凛城的那一日,凛城全面戒严。羽林卫的军马分列在凛城街道的两侧,孟秋辉因着没有官阶在身,是以只能跟随在平民之中。
萧子宁端坐在銮舆之中,目光直视前方。
孟秋辉在跪拜着的人群里抬起头,她想看他一眼,哪怕只有一眼,这念头如此强烈。
三年不见,他消瘦了很多,也消沉了很多。不知道他在想事情还是仅仅是在出神,表情凝重得如同经年的积雪,冰冷得让人心疼。
孟秋辉的心里忽然生出一丝悔意,或许她应该选择留下陪他,至少在尔虞我诈的朝堂之上,他还能够放心地信任一个甘愿被他利用的人。
现在说什么都迟了。
孟秋辉恋恋不舍地正准备低下头,忽然銮舆上的萧子宁如梦初醒一般,一下子将目光转了过来。
四目相对,孟秋辉瞬间大脑一片空白,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下意识地,她一下子站了起来。
就在她站起来的同时,早已有两个羽林卫上前,长戟重重落在她肩头,迫使她重新跪下。
孟秋辉扬起头看向萧子宁,而他就这样冷冷地看着。
銮舆继续往前走,没有丝毫打算停下的意思。他的目光也跟随着銮舆向前移动,最后消失。
那对视时,孟秋辉在他眼睛里看到的光亮如同错觉,只不过是她自己的一线期望。
他果然是不想再看见她了。
是啊,死了的人不该再出现。
孟秋辉被齐伯远从羽林卫那儿领回将军府,一路之上心里都是萧子宁那冷冷的目光。
将军府内院,孟秋辉站住脚对齐伯远道:“给我一匹马。”
“天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
“离开。”
“少将军,你明日再走也不迟吧?”
“立刻。”
“是因为不想看见我吗?”
内院门口传来一个带着浅笑的声音,萧子宁从阴影里走出来,落在雪地上的影子轻轻地与孟秋辉的影子交叠在一起。
齐伯远识相地告辞离开,孟秋辉站在原地低着头不说话。
就如同初见的时候一样,他突兀地出现,然后再怎么也不肯离开。
“见你安好,我也就放心了。”萧子宁走到孟秋辉的面前,“还以为,再见不到你了。”
“原来你还认识我。”孟秋辉鼻子有些酸,忙别开头。
闻言,萧子宁笑了一声,“怎么能忘呢?”
渐渐地,那笑容落了下去。他细细地看着孟秋辉的脸,似乎要用目光一点点勾勒她的容貌。
最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故作轻松地笑道:“我可能要食言了。”
“只要守得住凛城,你就不必去。”
“国库亏空严重,仓促之间筹措不出粮饷,打起来的话必输无疑。这才是正经的办法,能拖延些时日。”萧子宁还在笑,似乎并不在意这条路的尽头究竟是什么。
“正经的办法?正经的办法就是让你这个一国之君去送死?”最后两个字脱口而出,孟秋辉一下子红了眼眶。
“生死有命。再说,未必就死了。”
“如果不是要死了,你又怎么会来跟我告别?”孟秋辉凝视着萧子宁,“我在这里已经两年,摩罗族什么样,他们做得出什么,我比你清楚。”
“可我两个月前才知道你在这儿。”萧子宁叹气。
他在乎的竟是如此晚才得到自己的消息。
孟秋辉只觉得胸口仿佛窒息,“所以,你不能去。我为你守住凛城。”
萧子宁没有回答。
孟秋辉知道自己劝不住萧子宁,一国之君说出的话便一定要兑现。可她还是想说,也必须要说。只有说了,她才会觉得自己的心并没有死在三年前。
“我跟你一起去。”
“你明知道我不可能应允。”萧子宁拉住孟秋辉的手放在自己掌心里握着,“离开这里,不要再冲锋陷阵了。若我没有死,就回来兑现诺言。”
“我不会嫁。”
“我等着。”他笑得温柔如水,双唇吻了吻孟秋辉的指尖。
孟秋辉低了头,轻声道:“我跟你一起去。”
“半年,你在这里等着我,半年之后我一定会回来,这样好吗?”他做出了让步,语气近乎是在求她。
孟秋辉看着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竟从未在离别时认真看一看萧子宁的眼睛。他放她离开,他跟她的墓碑告别,从来没有哪一次,孟秋辉像现在这样清楚地意识到,那从容而温和的身影只是表面,他的眼里满是心疼。
“好,我等你和谈归来。”
次日大雪,孟秋辉站在凛城的城头上,远远地看着萧子宁的銮舆走出凛城的城门,每个人都白雪覆身,如同一支送葬的队伍,缓缓地,朝着死亡前行。
3
两个月之后,摩罗族传来消息,他们扣押了萧子宁作为人质,要求大殷交出包括凛城在内的北境三郡。
几乎同时,临源传来消息,皇后嫡子萧子宴即将登基成为新的皇帝。
两道堪称地裂天崩的消息摆在将军府的书案上,孟秋辉手里的短刀指着齐伯远。
“我只需要三千精兵,一定能够救他回来。”
“少将军,圣上临走的时候说了,无论如何不得让少将军涉险。”
“你只说,给,还是不给?”
“少将军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能让你涉险。”
“一千,如果都是骑兵,速战速决,一千人也足够。”
齐伯远仍旧摇头。
“再拖下去,就真的来不及了。”孟秋辉一挥手,“夺”的一声,短刀钉在一旁柱子上,“齐伯远,你这样做是弑君!”
齐伯远惊出一身冷汗来。孟秋辉方才眼睛里分明已经有了杀意,如同发疯了一样的杀意。
如果萧子宴真的继承了大统,那就意味着大殷宣布放弃萧子宁这个皇上。
失去了作为人质的意义,摩罗人没有必要还留着萧子宁。
而对于萧子宴来说,摩罗族杀了萧子宁,大殷打着为先皇报仇的旗号讨伐摩罗,定然士气高涨。再加上这些时日里筹措的粮草,大有取胜的可能。
他既借刀杀了人,又得了好名声。而萧子宁,就这样成了牺牲品。
屋子里安静了好一会儿,孟秋辉终于开口道:“放我出城。”
“少将军。”
“放我出城!你放心,我不会带走一兵一卒。”
“少将军,对面是摩罗族五万精兵,你一个人根本不可能救出圣上。”
“谁说我要去摩罗族?”
“那……”
孟秋辉没有回答,转而道:“伯远哥哥,我孟家,还有我父亲,待你如何?”
“恩重如山。”
“好。想必你也已经听说了,是萧子宁为我父亲洗刷了旧日冤屈。”
“少将军,请恕末将答应了圣上,无论如何……”
“我知道。”孟秋辉打断了他的话,“我只求你,看在他是我孟家恩人的份上,在我回来之前,不要让新皇登基的消息传到摩罗族。”
“你回来?”
“对。”孟秋辉拔下柱子上的短刀收在鞘中,“前几日你说临源送了粮草来。”
“足够一年的粮饷。”
“是从萧子宴的封地直接送来的?”
“没错。”
闻言,孟秋辉冷笑一声,如此,一切都对得上了。
4
萧子宴从被贬谪之地回到临源,因为还没有正式登基,故而暂时住在旧日的皇子府中。
临源里毫无新皇登基的喜悦气氛,反而带着残冬中的萧瑟。
孟秋辉一个人坐在皇子府对面的茶楼里,凭窗看着萧子宴在羽林卫的保护之下进了皇子府中。
入夜时分,万籁俱寂。
对于孟秋辉而言,躲开羽林卫的巡逻并不是什么难事。毕竟这些布防都是她做的,什么时候换岗什么地方有暗哨,她一清二楚。
当她在萧子宴的书房门口推门而入的时候,萧子宴吃了一惊,忙站起身来,一句惊呼还没叫出来,孟秋辉的刀已经抵在他的咽喉上。
“请坐吧。”孟秋辉押着萧子宴的肩膀,让他坐回去,自己则站在一旁。
“孟姑娘来得倒是快。”萧子宴并没有惊慌,面色如常地看着孟秋辉。
“是你逼他做出这样的选择的吧?”孟秋辉低头看了一眼在她进来时萧子宴正在看的账本,眉头一皱,“老皇帝还在位的时候,你就已经在打算着这盘棋了。”
“难怪他看重你,有几分聪明。”萧子宴不慌不忙地合上账本,“只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
“什么?”
“不是我在打算,而是他在打算。”
“他?萧子宁?”
“不错。”萧子宴站起身来,用手指将孟秋辉搭在他肩头的刀拨开,“你以为他逼宫是为了什么?”
孟秋辉略微思索了一下,道:“让老皇帝退位?”
“你想过没有?以当时的情况,即便他不逼宫造反,这皇位也是他的。”
她想过,也问过,得到的答案是临源世家林立,主张立嫡。她以为是老皇帝迫于压力改了储君的人选,所以他才先下手为强。
“父皇那个人对什么都不大有兴趣,唯独喜欢求仙问道,年纪越大越害怕死,就越想找到长生不老的办法。”
孟秋辉听着,目光又落到那摆放得端正的账本上。
萧子宁曾经说过,国库现在空虚,甚至一时间筹措不出凛城的军饷。
难道说,老皇帝在位的那几年里,已经暗地里将国库的银子挥霍一空?
“他若是再晚些时候逼宫,怕是连这几年的军饷,国库也凑不出来了。”
“那么,你呢?你在这里面又是什么样的角色?”
“没什么,只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与他一起演一折戏。”萧子宴伸手拎起桌子上的账本,冲着孟秋辉晃了一晃,“这世上啊,皇帝的钱最好赚。”
那些风水方士恐怕都是萧子宴的人,从国库挪用出来的粮草金银全都进了萧子宴封地的府库。只有如此,他才能够一下子拿得出凛城一年的军饷粮草。
“和谈也是他算好了的事情吗?”
“你相信他好端端的会去送死?”
“所以,是你背叛了他的信任。”
孟秋辉现在明白了,这事情一开始的确是萧子宁与他商量好的,甚至连将他这位皇后嫡子贬出京也是一场演给老皇帝看的戏。但,萧子宁看错了人,他帮着萧子宴得到了国库的大部分粮饷,而这些却成为了萧子宴威胁他的资本。
“生在皇家,会有哪一个皇子对皇位没有一点儿念想?”萧子宴大笑,“既然他这么蠢给了我一个机会,我当然不会放过。”
孟秋辉盯着眼前的人,手愈加用力地握住刀。
她想杀了萧子宴,但她也很清楚,自己不能这样做。
对于大殷来说,摩罗人扣押皇上萧子宁已经引起动荡不安,如果现在杀了即将即位的萧子宴,国无君主,大殷很可能就此内乱。
“你想知道的事情都已经知道了,请便吧。”
“你不杀我?”
“没有这个必要,你已经是个死人了。而且,今日你我所言若是泄露出去,萧子宁拿命换来的大殷太平就毁了,你会忍心?”
萧子宴的每一句话都如同是刀刺在孟秋辉的软肋上。她对他毫无办法,唯有离开。
背后,萧子宴扬声笑道:“过阵子给先帝报仇,跟摩罗人打起来,凛城少不了还要依仗孟姑娘,朕在此先谢过姑娘了。”
5
凛城的北城门外,孟秋辉用力勒住马缰绳。
马被勒得扬起前蹄,恰恰将城头上射下来的利箭躲了过去。
孟秋辉看了一眼钉在地上那一排箭,再抬头看向城头上站着的人。
她不认识这将军,也没有看见齐伯远。
既然北方三郡萧子宴已经打算让出去,自然应该先将守城的将军换成自己人。
进城无望,她企图夺下齐伯远兵权擅自调兵的计划也落了空。
孟秋辉转过头看向茫茫无际的雪原,天地之间唯有她孤身一人,而对面是几万摩罗人,如果硬闯,她毫无胜算。
“请孟姑娘弃了兵刃下马,我等自会开城门放姑娘进来。”城楼上的将军大声喊道。
一语未了,忽然听见远处传来战鼓的声音。霎时间万马奔腾一般,连脚下的地也跟着颤动。
天边飞奔过来一片阴影,不用多少时候就到了近前。正是摩罗人的军队,不知是来挑衅还是来接管这大殷北方的要塞。
孟秋辉调转马头,站在护城河边上,眼看着对面的军马排列整齐,分列两旁,一个骑着白马的摩罗人首领走出来,正与孟秋辉打了个照面。
“是你?”
“萨克汗?”孟秋辉冷笑一声,“手臂上的伤这么快就好了?”
“你们的皇帝在我手里。”
“我知道。”孟秋辉将手里的短刀丢在地上,翻身下马,徒步走到萨克汗的马前,“给我一把弓,一支箭。”
萨克汗俯视着孟秋辉,好一会儿才道:“给她。”
“大王,给她?”萨克汗的护卫犹豫道。
这么近的距离,孟秋辉甚至不需要张弓搭箭,只徒手持箭就有可能将萨克汗刺于马下。
“哼,懦夫。”孟秋辉轻蔑地笑了一声,转身就要走。
“喂。”
孟秋辉回头,一把抓住萨克汗扔过来的弓和箭。
箭在手指间一转,已经搭在了弓上,她张满弓,脚步一转,正对着凛城的城楼之上。
手指轻轻一松,箭呼啸而出,城楼上那位按剑张望,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的将军,应声而倒,顿时城楼上的人乱成一团。
“还你。”孟秋辉将弓丢还给萨克汗。
“你有什么要求?”
“我要见一个人。”
“皇帝?”
“对,大殷的皇帝,萧子宁。”
萨克汗皱着眉头想了想,大笑道:“你以为我会被你的诈降给骗了?”
“大殷要有新皇帝了,你手里的那个很快就会毫无用处。”
“新皇帝用北境三郡换旧皇帝的命。”
“你拖延到现在还没有杀了萧子宁,我想是因为三郡并不能满足你的胃口吧?”
“啧,不愧是能跟我打个平手的人,不简单啊。”萨克汗用马鞭敲着自己的手心,“你这样的人很容易就能得到新皇帝的赏识,加官进爵嘛也不是难事。”
“很可惜,我不会为新皇帝效命。”
“你对老皇帝愚忠?或者说,蠢。”萨克汗此言一出,周围的士兵都跟着大笑起来,“我说,你看着可不像这么蠢的人啊。”
孟秋辉只是站着等他们的笑声渐渐落下,平静地道:“萨克汗,你与我数次对阵,可知道我的来历?”
“你阵前从不报姓名,我猜应该是个什么见不得人的来历吧?”
“我是大殷的皇后。”孟秋辉冷冷地回答。
“你说什么?”
“我说,我是大殷的皇后,是你手里那个皇帝的妻子。”孟秋辉向前走了几步,用手拍了拍萨克汗的马,“怎么样,现在还觉得我是愚忠吗?”
6
萨克汗今日亲自带兵出去,如果所料不错,应该是去收去北境三郡了。这也意味着,他已经失去了价值,这性命算是到头了。
萧子宁坐在帐篷里,手里不停地用笔勾勾画画。
桌子上摊着一张绢,墨迹勾勒出的女子眉眼中含着英气,正抿唇看着他,仿佛有什么想要对他说的,正要开口说出来。
“嘿,他们大殷可真是有意思,送来个皇帝不算完,还赔了个皇后来。”
外面偶然飘来的话让萧子宁的手一抖,绢上女子的发丝略有一丝凌乱。
萧子宁正琢磨着,心中未定,已经有人掀了帐篷的帘子走进来。
进来的人是萨克汗,身后还跟着一位大殷国打扮的人。
“你……”萧子宁的心向下沉到了深渊里。
他很高兴来的人自称皇后,但他从不希望她来。
“皇帝,有人来找你。”萨克汗用马鞭指了一下身后的孟秋辉。
孟秋辉面无表情,“多谢你带路。”
“别忘了你跟我的约定。”萨克汗瞟了一眼萧子宁,又看向孟秋辉,手里卷起的马鞭在孟秋辉单薄的肩膀上敲了敲。
孟秋辉并未躲开,只是挺直了脊背等着他出去。
屋中,只剩下萧子宁和孟秋辉两个人。
萧子宁叹了口气,弯腰正要将手中的笔放下,孟秋辉大踏步走过去,一头扎进他怀中。一直紧绷着的她终于放松,脸埋在他的胸口,忍不住有些鼻子发酸。
“怎么就不能听我一次呢?”萧子宁张开双臂将孟秋辉紧紧抱在怀中。
“你信错了人。”孟秋辉声音很闷,她舍不得把头抬起来。
“明知道是九死一生,为什么还要来?”
“不知道。”孟秋辉的手抓着萧子宁的袍子,“我能离开你,远远地看着你不去接近,不代表我能眼看着你死。”
“在你心里,觉得我一定会死,所以才来陪我?”萧子宁抓着孟秋辉的手臂,低头看着她笑道。
“我没有兵力救你,只好去刺杀萧子宴,可……”
“他死了,大殷就乱了。”
“对,所以我只好回来,降了摩罗族。”
“你说什么?”萧子宁猛地将孟秋辉推开,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孟秋辉,你可知道,这样做是叛国?”
孟秋辉被推了个踉跄,“我知道,我比你更清楚大殷的国法。”
萧子宁跌坐在席上,用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出去。”
“萧子宁,你觉得我做错了?”孟秋辉不可置信地俯视着萧子宁。
“即便你这样做是为了我,我身为大殷的君主也绝不能原谅叛国的臣下。”
“大殷,又是大殷。”孟秋辉不怒反笑,“三年前你为了大殷利用我,三年之后,你眼睛里仍旧只有大殷。萧子宁,你心心念念为着的大殷,如今是如何对你的,你还不明白吗?”
“无论大殷如何对我,我始终是大殷的君主,是萧家的后裔。”萧子宁无力地摇了摇头,“孟秋辉,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对于大殷而言,你降了摩罗族,是多么可怕的敌人。”
孟秋辉长期在边关,无论是对粮草路线还是对布防都十分清楚,加之她是个排兵布阵的将军,真的两军交战,她能做到克敌制胜,势如破竹。
“那你应该清楚,若你不在大殷了,那我是忠君还是叛国,没有任何区别。”孟秋辉走到桌子前,蹲下身看着他,“萧子宁,你死在摩罗族,我就让凛城,甚至让整个大殷给你陪葬。”
“你敢?”
“这是我唯一能够做到的事。”孟秋辉弯起嘴角微微一笑。
萧子宁抬眼,认真地看着孟秋辉,突然道:“君子一言,一诺千金。”
孟秋辉怔了一下,略微思索,点头道:“好,这时限到了如今,就算是结束了。”
说完,她转身离开了帐篷。
萧子宁在屋中看着她的背影消失,目光回到面前的绢,手中的笔落在画中人的眼睛上,稍稍勾勒,宛如她方才的样子,双目炯炯,豪气之中三分柔情。
7
主营帐中,萨克汗坐在上手,孟秋辉与一众将士坐在下手位置。
自凛城守将被孟秋辉一箭射死,城中就已经群龙无首,现在只是闭门不出。偶尔有斥候来往,也被孟秋辉带人擒下,交给摩罗人看押。
在萨克汗心里,凛城早已经是囊中之物,故而也不甚着急。
“我说,孟将军,你不去看看你那个皇帝?”萨克汗微醺,睨着孟秋辉问。
孟秋辉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酒,“看他做什么?没的惹一肚子气。”
“你为了他,连你们大殷人最重视的名声都不要了。”
“名声?”孟秋辉放下酒碗冷笑,“你知不知道,三年前有人差点杀了大殷的老皇帝。”
萨克汗喝了一大口酒,没有回答。
“你以为他为什么娶我为皇后,却又秘而不宣?”
喝酒的手停住,萨克汗将酒碗重重砸在桌子上,“此话当真?”
“军中无戏言。”
“你既然能去刺杀,那都城、皇宫,对你来说都是手到擒来?”
孟秋辉含笑点了点头。她现在似乎明白了为什么萨克汗要一拖再拖,现在还没杀了萧子宁。
她看得出现在杀了远在临源的萧子宴,就会天下大乱,难道萨克汗会看不出吗?只是碍着羽林卫防卫森严,等闲不能得手罢了。
“等我得到北境三郡。”
孟秋辉会意,站起身来抱拳道:“愿效犬马之劳。”
两人正说着,忽然听见外面有传令兵赶到,一路连滚带爬进了大营,将还带着血的军报呈上。
孟秋辉在一旁冷眼看着,心里已经猜到了几分。
果然,看完军报,萨克汗铁青着脸,让人把萧子宁带来。
阵前无论来的人是谁,见了萧子宁都必定会投鼠忌器,不敢继续进攻。
萧子宁来的时候,两只手在身前被人用手指粗的麻绳绑了。
孟秋辉想,他大概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狼狈过吧?
萨克汗下令点兵出去迎战,自己则与萧子宁、孟秋辉坐在主帐里等着战报。
“第一主将战死,对方是凛城守将,齐伯远。”
萨克汗平静地将战报放在桌子一角,看了看坐在左边的萧子宁,又看了看右边的孟秋辉。
“孟将军,齐伯远还活着。”
“我从没说过,他死了。”
“他没有死,你当尽数点凛城兵马,来救这个皇帝。”
“投降于你的确是我走投无路时的下下策。”孟秋辉站起来,看着萧子宁,“可谁说,选了下下策,上策就不存在了?这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我降了,你也就不会去关心一个死人的下落了。”
萨克汗也跟着站起来,露出狞笑,“你们大殷的人果然不可信。”
话音落下,帐中屏风后早已经闪出三十名持刀侍卫。他们每一个人都蒙着面,每一个人手中都有一把寒光四射的刀。
此时,萧子宁起身缓步走到孟秋辉面前,道:“后悔吗?”
孟秋辉将周围虎视眈眈的侍卫看了一圈,“有什么好后悔的?来的时候就知道这是条死路。何况,未必就真的死了。”
萧子宁闻言,笑着点了点头,转身看着萨克汗道:“多谢你这么长时间的款待,虽说两国交战扣押来使,实在是有违道义,但你没让我茹毛饮血,总算也还说得过去。”
萨克汗的脸越来越阴沉,如此刀柄环伺的时候,他竟然还笑得出?
这绝不是临死之前的无所畏惧。
“杀。”萨克汗恶狠狠地吐出这个字。
孟秋辉的手蓦地握紧,然而,这三十名侍卫并未有丝毫移动。
“你们!”
“这?”
萧子宁看着自己手上的麻绳,“凛城一直紧闭城门,又怎么能在半月之间连派三十名斥候?”
“斥候?”孟秋辉忽然记起她最近带兵巡逻抓到的那些人,为着曾同在一起守城,故而不忍下手取他们性命,只是转交给摩罗人看押。不多不少,正好三十个人。
正想着,其中一个侍卫上前一步,对孟秋辉拱手道:“多谢孟姑娘手下留情。”
孟秋辉柳眉一挑,“就算我动了杀心,只怕也未必是你的对手。”
“他若还了手,那便是打草惊蛇。”萧子宁伸出手,让人挑断了麻绳,“况且,你也不会对他们起杀心。”
“你何以知道我不会?”孟秋辉闻言,冷笑着问。
“因为,你是朕的皇后。”
8
摩罗族首领萨克汗被擒,不得已在凛城与大殷的皇上萧子宁签订了两国和好的盟书。虽然歃血的时候,一脸的愤恨不平之色,但终究是无力回天,只能带着残兵败将撤离。
凛城已经渐有春色,萧子宁也该回临源了。
孟秋辉站在城头上,萧子宁沿着台阶走上来,跟她并肩站在一起,眺望着远处微有嫩绿色的雪原。
“一连数日都对我避而不见,是在生气?”
“即便我不去,以你的身手也未必就逃不出来。”孟秋辉终于转过头看着他,“我现在才想明白,从头到尾,一箭双雕的那个人不是萧子宴,而是你。”
表面上他是身陷在敌营之中,但实际上那敌营早已经被他摸了个透,否则怎么会选好了三十个人换掉那些侍卫?
而在大殷所有人的眼中,萧子宁都是抱着为国捐躯的必死之志去的,民心之上又高了一筹。如今回去,萧子宴眼中只有皇权,不顾皇兄性命的罪名也就坐实了。除去了劲敌,萧子宁才算是真的稳坐江山。
“萧子宁,你还是老样子。”孟秋辉转了头仍旧看着城外。分明是为了利用,却让人无端陷入那种温情之中,不愿醒来。
他知道自己会去找他,也算定了自己会联合齐伯远意图攻下大营。她的心思,从来没有哪一次能逃过他的眼睛半分。
“这一次,你的关心则乱,真的让我受宠若惊。”萧子宁的手轻轻揽在孟秋辉的肩头,“我以为你会听我的话,好好在凛城等着我回来。”
“这不是你计划之中的?”
“在摩罗族大营里想要买通一个巡逻的将军并不是难事,专门算着让你去抓斥候,实在大材小用。”
孟秋辉愣了一愣,木然道:“原来……是这样。”
萧子宁温和一笑,“既然心结已经解开了,我们回家吧。”
“回家?”
“既然是皇后,当然要随我一起回临源。”
“但,你要如何解释?”
他要怎么对天下人交代她的来历?她孟秋辉不仅已经是个死人,还是一个因为意图弑君被赐死的人。
“无须解释。”萧子宁拉着孟秋辉的手,沿着台阶慢慢地往下走。
“可那些人绝不会任由你这样做。”
孟秋辉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与其空欢喜一场,倒不如就此绝了这念头。就在凛城也好,如同从前一样,远远地为他守着北境,守着一份安稳。
“秋辉,我是大殷的皇帝。”
“嗯?”
“而且,还是差一点为了大殷殉国的皇帝。”
“那又如何?”
“我能平安回去,他们已经谢天谢地,眼下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事情?待到他们顾得上时,你已经是皇后,已经是太子的母亲,晚了。”萧子宁大笑起来,“而且,这是我的家务事,岂容他们置喙?”
孟秋辉也笑起来,随着他一起走下最后一级台阶。
这条路,终于是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