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怨书之旧人泪

院子里月色凉得如同二月里带了冰碴的湖水,池塘里青蛙叫得仿佛谁欠了它的债。

一切与那一天我隔着盖头看到的、听到的一样,果然还是逃不过物是人非。

待到太阳升起之时,我嫁到明府就整整两年了。我看着倒在地上动弹不得的明华年,不知怎么,忽然心中生出几分柔情来。

于是蹲下身问他:“华年,你我做夫妻已经整整两年了,你可后悔当时娶我吗?”

他哆嗦着双唇没有回答,脸因为腹中肝肠寸断的疼痛而扭曲。

哦,我忘了,我方才刚刚给他喝下了“相思”。此时他五感渐渐麻痹,大约是说不出话的。

我想他现在一定很后悔。自己竟然娶回来一位最终会谋杀亲夫的女子呢,换做哪个男人会不后悔呢?

那么,我后悔嫁给他吗?我认真地思考了好半天,终于还是不知道答案。

他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我,像是要把目光变成利箭,将我万箭穿心。那目光中强烈的恨意让人脊背发凉。

明华年,当年掀开盖头的那一刻,你也是这样看我的啊。怨恨我出现在你的面前,怨恨我竟然成了你的妻子,怨恨我变成了你逃不脱的枷锁和束缚。

可是,明华年,你可想过吗?这门亲事是你允下的。

我蹲下身,用手指轻轻抚摸着他的面颊。他抽搐着,强自忍着,面上的肌肤也汗涔涔的。

他现在吃的苦头恐怕是他这二十五年的人生中,从未遇到过的,以至于他眼中的神色都变了样子,充斥着恐惧和乞求。

其实,没有必要继续往下走一步吧?一日夫妻百日恩,真的就看着他这样毒发身亡,到底心中还是不忍。

隔壁院子里一声撕心裂肺的痛苦叫声撕裂了这本该一直平静下去的夜色,我突然站起身,像是被什么惊着了一般。

我竟然在犹豫,竟然在念着所谓的夫妻之情,竟然在想着是不是放过他从此与他太平无事地继续生活?

宫凤楼啊宫凤楼,从前的日子你难道没有受够吗?那些痛苦,那些无助,还有……那小小的生命,你难道都忘记了吗?

那痛不欲生的嘶叫越发强烈了,一声接着一声地踢开半掩着的门闯进来,径直冲到我面前。耀武扬威地提醒我,这叫声的主人正在努力使一个新的生命来到这世上。

她即将要生下明华年的孩子。那个明华年说的,他想要的孩子,他希望来到世上,喊他一声“爹”,以后继承明家的孩子。

心中忽然起了念头,我从袖中取了一瓶药放在明华年的面前。

“这是解药。”

他惊讶地看着我,但也只是一瞬就转了狐疑。

他了解我,甚至知道我心中积攒下来的怨恨。可是,他从前一定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对他动了杀心,甚至有了这份胆量。

毕竟,他在江湖上是第一快刀,而我不过是一个士绅家从小就软弱的女儿。

“你猜的没错,这解药可以给你,但却有个条件。”我故意停顿了一下,温柔得体地笑了一笑,“怎么样,想听听吗?”

他没有拒绝,既没有理由也没有能力。这曾经以为能够掌控我一生的男人,也会有一天落到了今天的地步。

“那个孩子的命。”我双唇之间吐出的话语冰冷无情,连我自己都觉得惊讶。

想不到我也会这样恶毒,连刚出生的孩子都不想放过。这若是让外面的人知道了,大概会痛心疾首地说他们看走了眼吧。

从宫家大小姐到明家少奶奶,溧水城中谁人不知宫凤楼最是贤淑温顺,任劳任怨呢?

他们从不会关心这名头之下有多少的血泪,只会觉得宫凤楼就该是这样,绝不能改变,他们也绝不允许改变。

我以为明华年要思考良久,用自己孩子的命来换自己的命,不需要想就知道这选择究竟有多么艰难。

于是,我从腰间拿出一颗药丸来放在明华年的口中。这东西虽然不是解药,却也能够暂时让“相思”的毒稍稍退却,让他可以说话。

药效很快,因为我立刻听到了明华年嘶哑的声音:“好,成交。”

我讶然瞪着明华年,几乎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他为何变成了这个样子?我印象中那鲜衣怒马、义薄云天的男人真的是他吗?

隔壁正在生产的女人像是知道了明华年的选择一般,叫得更加凄厉了。

我冷笑出了声音,他了解我,我又何尝不了解他呢?

“明华年,你觉得我真的会把解药给你吗?你身体能动之后的第一件事,怕是就是用你那把人尽皆知的刀将我碎尸万段吧?”

“不会,我可以发誓。只要你今日放了我,这事情我可以绝口不提,再不追究。你仍旧是我明家的少奶奶,没有人可以取代。”他说得急切,信誓旦旦,生怕慢了一步虚伪一点我就会彻底下了决心。

但是明华年,这决心我早已经下过了,时至今日已然是迟了。

“你也曾对我许诺白头偕老。你也曾说即便与我之间没有了感情,你仍敬重我,以我为正室妻子。

“你还答应我,就算喜欢上别的女人也不会带回来。明华年,这些你都还记得吗?”我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斯人斯言如在耳畔,可沧海桑田之后才发现唯有我一人当了真。

他张了张口,没有了言语。是不记得了?还是没有想过他随口说出的话我会记得一清二楚?

寂静中,隔壁院落的嘈杂声渐起。

远远就听见有人快步跑到了门口,立住之后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少奶奶。”

“什么事?”我瞥了明华年一眼,发现他像是在想着什么,竟痴住了。

“那个……呃……她……”

我不许他们以那个女人为主人,而明华年明令他们要称那女人为少奶奶,是以他们一时也不知该如何称呼。

“说吧,咱们家爷心上的那位娇娘子怎么了?”

“难产,稳婆也束手无策。”

我笑了一声,回头看着明华年:“幼子何辜?”

这算是天意吗?那女人要死了,谁都救不回来,除了我。

毕竟我是御医宫家的女儿。溧水城的人都知道,宫家的医术是一绝,宫家的药方也是一绝。

说起宫家,那些事情远得就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一样。我也真切地希望那就是上辈子的事,可以在喝下一碗孟婆汤之后忘得一干二净。

宫家的祖上是御医,伺候了大殷的皇家一辈子,临老了上书乞骸骨退隐。

奇怪的是,最终并非是衣锦还乡,而是带着我们这一支向南迁到了溧水城。做起了药铺生意,治病救人。

宫家是长女当家。这并非是我们家族的传统,而是在我这一代被逼出来的无奈。

兄弟姊妹三人,妹妹娇憨任性不谙世事,幼弟仗着父母溺爱整日声色犬马,似乎唯有我这个做长姐才能撑起宫家的生意。

“你是长姐,弟弟妹妹们都还小,不懂事。你就多担待他们,多护着他们。等他们长大了就好了。”

这话我从小听到大,渐渐竟也习惯了。每日早出晚归,在南城的药铺后堂打理生意,迎来送往,总觉得自己一生下来便就命该如此。

占了长姐的名头,自然要尽长姐的责任。虽然每次晚归之时见到弟弟妹妹正与父母一处,阖家吃饭其乐融融时,心中总不是滋味。

向后事情就越发奇怪了。原来一家人的关系远近并非是由勤劳为家的程度决定的,而是由年龄、由陪伴的时间长短来决定的。

所以当幼弟理直气壮站在我面前,指着鼻子说我每日不曾在父母面前尽孝,整日在外面不归家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父母竟然认同了幼弟的说法,并且脸上一副支持他的神色。

我想,心冷莫过如此了吧?但细细想来也情有可原。

我十三岁被推上宫家掌家大小姐的位置时,幼弟才不过是个八岁的孩子。如今十年过去,宫家成为溧水城首屈一指的商贾,他也年近弱冠。

作为我们这一辈唯一的男丁,他自然看不惯家中产业仍在我一个长女的手中。虽然我从不曾亏待他,但在他眼中我的确是动了他的东西。

“凤楼啊,这些年的确是辛苦你了。”终于,父亲用低沉的声音开口了。

我坐在他侧手的第一个位置上,偏过头去平静地看着他。

“父亲要说什么,凤楼心中已经知道。”

说着,我从袖中取出药铺的信印。缓缓起身走到父亲面前,双手恭恭敬敬地将信印放在桌子上。

大概连幼弟都没有想到,我竟然如此痛快地交出了辛苦经营了十年的生意,交出了日后在这家中的地位。

屋中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我,而我只是面无表情地回看着他们。

“凤楼掌家初衷是为父母亲分忧,既然幼弟已然长大,担得起宫家的大梁,这是好事。凤楼当从此不问外事,专心侍奉亲长。”

十年生意场,宫凤楼早已经学会说话滴水不漏,做事让人无错可挑。只有他们还以为我仍旧是那个怯懦认命的小丫头。

父亲是个读书人,祖父还在时,便自命清高不肯插手经商之事,自十年前将我推上掌家人的位置后更是再没有问过。

我是经了祖父点拨,费尽了心血才造就了宫家的今天。而父亲却觉得我不过是仗着宫家的名头立了威严,每一个宫家的人都做得到。

交出信印不过百天光景,药材铺里便起了乱子。

这乱子的前因后果我并不知晓,只是知道宫家的生意因此折损了三四成。再向后两个月,宫家的生意乱成一团,而且还闹出了人命官司。

信印被带回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在屋中看医书。

书上说,医者医病不医命。

“凤楼啊,你去药铺看看,顺便去把你弟弟带回来。”父亲将信印放在我的手里,仍旧是一副命令的语气。

他说得云淡风轻,仿佛不过是幼弟贪玩,在别处流连忘返而已。但我知道,他现在人在官府大牢之中,罪名是毒杀他人。

他容不得我说半个不字,容不得我说我没有办法救他唯一的儿子。这一点在我幼年之时便已领教。

十岁时为着我医术不精,不能让幼弟立刻退烧,他以家法处置了我这个不称职的长姐。

半指厚的板子落在身上,伸手去挡,顿时断了骨头。若非在外的祖父及时赶回来,怕是会被他打死。

后来他被祖父押着向我示好,这事情在他那里就算翻了过去。可我心中却知道,随着骨头一起断了的,还有我对他最后的希望。

也是那一日,祖父对我说,我不可能永远靠着他的保护,生在了宫家我就已经没有了退路。

跟官府打交道已经不是第一次,他们也没有刻意为难我。

事情倒是简单得很,那人死之前,的确与我幼弟有过意气之争,甚至于动了手。

我幼弟当时放出话来,必要弄死对方。如今对方真的死了,他自然是第一个被怀疑的。

我去狱中看了看他,瘦了很多,一双眼睛里尽是惶恐。见了我立刻冲上来一把将我拉住,满口里喊的都是,“长姐救命,我是冤枉的。”

我自小到大因着他的缘故被打过很多回,心中当然怨他,但毕竟这是我的亲弟弟,我没有办法看着他死。

我也知道以他的心性,必定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仍旧会跋扈起来,让我日后不好过,可我还是决定救他。

担了长姐的名,自然要尽长姐的责。

回了药铺里,人还没下轿就听见了喧喧嚷嚷的人声。

打起轿帘才露了个面,就听见有人尖叫:“宫家大小姐来了。”

叫声未了,手臂早被人一把扯住。我挣扎却无法逃脱,被他扯了一个趔趄,踉跄着被拉到一具漆黑的棺材旁。

这棺材就放在药铺的门口,在正午的骄阳下发出腐烂尸体的臭味,让人胃中一阵恶心。

我连忙后退,那人却不允许。仗着自己力道大,用手肘抵着我的后背,将我压在棺材上。

“臭娘们儿,今天你们宫家一定得给爷们一个交代。”

我的表情一定很难看,混合了恐惧、惊讶和愤怒的表情,怎么都不会好看。

但下一刻我的表情就变成了浅浅的笑意,甚至还带了女儿家特有的桃花色的红晕。

因为出现了一个人,将那粗鲁的汉子制服,将我从那棺材解救出来,柔声问:“没事吧?”

英雄救美总是会让人感动的,何况他是那样一位风流倜傥的公子,出现在我那样无助绝望的时候。

来的人是明华年,溧水城明家唯一的公子。来闹事的人是他家门下的弟子,棺材里装着的是与我幼弟发生矛盾的一个明家弟子。

他为明家弟子的无礼向我道歉,温柔地向我询问这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的五官长得极是好看,线条柔和又不失俊朗,眉宇之间总是带着似水的柔情。说话时温文尔雅,轻声细语,仿佛是怕声音大了惊着我一般。

心中的恐惧渐渐放下,我问他能不能让我开棺验尸。

他立刻便应允了,陪着我一起走到开了盖的棺材旁。

那恶臭的味道让我死死皱起眉头来,他大约是看见了,从怀中取出一个香囊递在我手中。

从未有人对我如此体贴入微,将那带着他体温的香囊覆在口鼻上的时候,我几乎落下泪来。

于是,我如同一只到处漂泊的鸟儿一般,落在了他的网中。我收起翅膀没有挣扎,也不想逃走。因为落下那一瞬我心中就知道,自己心甘情愿。

以我对药材的了解,想要看出那人是中了什么毒很容易。而明华年很快就查到了下毒的人是谁,还了我幼弟清白。

明华年成了我宫家的贵客。因为他查出了真凶,还了我幼弟清白,救了他的性命,比我这个长姐强了太多。

宫家的生意大厦将倾,在我还回信印时父亲才会不允,幼弟更是指责我怎么能将这么一个烂摊子交给他。

所以,在过了不足半年的悠闲日子后,我再度成了那个早出晚归的宫家掌家大小姐。

上一次,我被冠以不孝之名。而这一次,我错失了自己的爱情。

明华年上门提亲,对象并非是先遇到他的我,而是与他终日厮守玩耍的宫家二小姐,我的妹妹。

妹妹的得意我是看得出来的,她自小便是我有什么她就夺什么。长姐应该让着她,所以我从未与她争过什么。

这一次,我不想让。可我也毫无办法。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父亲眼中明家少爷是再好不过的良人,自然应该将需要照顾的妹妹许给他。

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明华年的这一次提亲竟然是背着自己寡母的。

明家夫人闻知此事勃然大怒后,亲自来宫家道歉。我知道妹妹嫁给明华年无望了,我也一样。

傍晚归家,才到了院中便被冲过来的妹妹撞了正着。继而脸上火辣辣地疼痛,早已经挨了一耳光。

她歇斯底里的吵嚷声惊动了所有人,火光将整个院子照得透亮,连带着我脸上显眼的手指印也看得一清二楚。

大概妹妹极尽污秽的辱骂终于惹恼了向来以读书人标榜自己的父亲,他大声呵斥着妹妹,让人将她拖走软禁在房中。

而后我才知道了真相,明家夫人要求父亲将我许给明华年,半是请求半是威胁。

嫁过去之后我曾问过夫人,为何会如此要求。

她回答我:“我听过你的名声,也知道你掌家的本事。有你在,明家就不会倒,华年也不会辛苦。”

说到底,仍旧是看重了我的利用价值。

可我从未像那一日那般感激我曾经历过的一切,感激我竟然还有无可取代的利用价值。

至少我最后嫁给了自己心仪的人,得到了一个好归宿。可以从此琴瑟和谐,相夫教子。

现在想想那时候真是愚蠢,竟然会指望一场以利用,和旁人的逼迫为开始的感情能够修得正果,恩爱白头。

我忘了去想明华年心里是否愿意,总以为日久生情,他会感动于我的一片痴心。我忘了我并不是真的了解明华年,所有的印象都不过是自己的想象。

就这样带着对以后的憧憬,我离开了宫家,嫁到了明府。从此成为明家的当家少奶奶,成了一个江湖人。

我还能清楚地记起大婚那一日的情景。

喜房之中燃着红烛,桌上摆着用来喝交杯酒的金盏。身上是大红的喜服,头上是绣了鸳鸯的盖头。

我坐在屋子里,安静地等待着我的夫君归来。掀起盖头,温柔地唤我一声,“娘子”。

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竟等来了一把明晃晃的刀。冷白色,泛着寒光,将我的盖头从中间劈成两半。

盖头滑落,我抬头呆住。看着拿着刀的明华年双眼通红,杀机毕现。

“她死了,你为什么还活着?是你,是你逼死了她!”明华年疯了一样地冲我嘶吼。

他说的人是我妹妹,在我出嫁的前一天在自己房中自尽了,宫家觉得丢脸并没有声张。

原来,这错又变成了我的吗?婚姻大事,父母之命,我不过是听了他们的话罢了。

若与他成亲的是我妹妹,是不是一切就顺理成章地圆满了?若为了这感情自杀的人是我,是不是所有人都会觉得是我太看不开?

突然觉得这世上的人原来都是这般好笑。所以,我露出了冷笑的表情,也激怒了面前的明华年。

那把刀在我的手臂上留下了一道三寸长的伤疤,两年之中每逢风雨便会疼痛。

血在红色的喜服上晕开,连痕迹都看不出。从喜服被割开的地方能看到鲜红外翻的肉,在红烛的光下清清楚楚。

“明华年,你不如今日便杀了我。”我站起身与他对视,坦然无畏。

一个了无牵挂,连死都不怕的人,还会怕什么呢?

他的刀并未落下,而是被他丢在了一旁。就在我以为他会转身离开的时候,他身上的酒气将我完全包裹住,整个人被他压在了床上。

“宫凤楼,我会让你付出代价,我会让你后悔。”他在我耳边嘶吼着,像一头受了伤的野兽。

可是,受伤的人不应该是我吗?

新婚那天的事情,很快就被明华年忘在了脑后,我和他都很默契地没有再提。

虽然明华年整日早出晚归不见人影,但好歹偶尔与我碰面时,已经能够做到相视一眼,然后各自漠然离开。

夫人待我尚好,大约是因为我能够帮她一起打理明家上上下下的大小事务。她着急想要让明家后继有人,故而晚上押着明华年在我房中过夜。

明华年不敢违抗自己母亲,倒也每日晚上在我房中睡下。

其实除了新婚那夜,明华年再不曾碰过我。两人在一张床上躺着,井水不犯河水。

那日夜里他坐在窗口愣神,我夜半时分睁开眼睛时,他仍旧坐在那儿。

“你若是心中不自在,明日我去同母亲说就是。你又何必如此作践自己身子?”

明华年没有回答我,沉默了片刻,起身走过来,坐在床边问我:“宫凤楼,你恨不恨我?”

我闭上眼睛不回答,外面大约要变天了,手臂上的那道伤疤又开始隐隐作痛。

我听着他小心翼翼地脱了靴子放在床边,然后躺在我的身侧,轻轻地伸手将我揽在怀中。他的头枕在我的枕头上,呼吸就贴在我的耳畔。

“为什么不回答我?”他柔声问我,一如当年初见时候一般,连语调之中都带了珍视。

“其实,是恨我的吧?你嫁给我的第一天我就用刀伤了你,向后这些日子更是对你不理不睬。”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仍旧没有说话。

不知该说什么,不怨吗?怎么可能?那一刀连我的心也跟着被劈成了两半。将不属于我的错一股脑地栽在我头上,全然不知我的委屈,我的心酸。

“凤楼,对不起。”

可怜我竟信了这一句“对不起”,信了那天夜里他在我耳畔的呢喃低语。我由着他亲吻我手臂上的疤痕,由着自己的眼泪滴落在他带着汗液的胸膛上。

可怜我竟以为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他从此就是我的良人,我的依靠。

只是,这温柔缱绻与那日挥刀的怒火一样,转眼之间就消散得无影无踪,被遗忘在了不知道什么地方的角落里。

有了身孕之后,明华年又开始不见踪影。

原来,那些柔情蜜意的时候,也不过是哄着我与他在一起。唯有我这个夫人认可的少奶奶有了明家子嗣,夫人才不会约束他出去花天酒地。

那些风言风语渐渐传到了明府之中。说明华年每天都只在烟花之地厮混,迷恋上了一个美若天仙的歌姬,所以才整日不肯回家面对毫无兴致的妻子。

夫人劝着我不要同他一般见识,孩子要紧,当心动了胎气。我也只是笑着表示知道了。与他一般见识我又能如何呢?左不过是自己生气一场罢了。

大约我日子过得如同往常,对这些事情也只做没有听闻,所以明华年渐渐竟长了气焰。

那日当着他母亲的面,提出要将那勾栏之中的歌姬娶进家门作为侧室。

不是妾,而是侧妻。

明家夫人溺爱自家儿子,纳个侧室而已又不是娶正妻,自然应该随着儿子的心愿。

但又怕这事情刺激了我,伤了她的孙子,毕竟已经怀胎七月,大意不得。故而两难之时,只好看向我。

我缓缓站起身来,对明华年道:“连这两个月都等不得了,是那女子有了你的孩子吧?”

明家夫人震惊,明华年愕然瞪着我。

良久,明家夫人试探着道:“凤楼啊,毕竟也是我们明家的骨血,流落在外面让人耻笑。”

明华年仍自嘴硬道:“不管你应还是不应,她既然怀了我的孩子,我就定要娶了她方才是不负。”

“哦?我竟今日才知,原来在夫人与你的眼中,那女人的孩子才是明家的骨血,我的孩子便只是我的。很好。”

言至于此,已无需多言。

明家夫人当即给了明华年两个耳光,让他给我赔礼。

我向后躲开,对明华年道:“今日当着夫人的面,我宫凤楼的话就放在这里。明家之中,有我在一天,其他女人就别想进门。”

彼时这话不过是一时意气而已,却没有想到明华年当了真,更没有想到他竟那么爱那个歌姬,甚至不惜亲手将他的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推下冰冷湖水之中。

在床上醒来那一刻,我就知道,孩子没有保住,连我的性命也都是捡回来的。明家夫人就坐在我的床边,一瞬间仿佛苍老了十岁。

“华年说他叫你在外面等他一起出门,却没有想到你自己不小心掉进了湖水里。”

我苦笑:“夫人,你信吗?”

明家夫人看着我,那眼神似乎是悲悯又似乎是怜惜,可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我自己儿子的话,我只能相信。”

“所以,夫人会同意他将那个歌姬娶进明府,是吗?”

明家夫人将目光移到了床边摆着的尚未绣完的肚兜上,许久没有回答我的话。

“好。那请明夫人代我向少爷要一纸休书吧。”

“凤楼,你……”明家夫人惊讶地看着我,“你这又是何苦呢?宫家在一年前败在了你弟弟手里,离开明家,你能去哪儿呢?”

我不知道能去哪儿,但我清楚若我留下,就绝不会放过明华年。现在这样说,不过是给明家一个选择的机会。

“凤楼,你嫁过来之后将明家上下内外都打理得井井有条。莫说是府中,便是江湖上的人也都敬重明家当家的少奶奶。

“就算那女人入了明府,也不过是个侧室罢了。你总归还是明家当家的少奶奶,我们明家明媒正娶的媳妇。就是华年他也不敢轻易拿了你正室的位置去给旁人。”

所以,仍旧抓着我那可怜的唯有的利用价值不肯放手吗?我低着头,听着自己心里冷笑的声音。

如此,便就仁至义尽了。

从我住的院子到那女人的院子并不需要走很久,可我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

从前的桩桩件件涌上心头,一时想让那女人自生自灭,何必去管?一时又想着那未出世的孩子着实无辜。

最终还是去了那女人的屋子。门一打开,扑面而来的热气中带着浓浓的血腥味。一众稳婆围在床边,急得连连擦汗。

她们都是明华年叫来的,都接了明华年务必将大小二人都保住的死命令。

“少奶奶。”这些稳婆见了我如同见了救星一般,纷纷上来见礼。

那女人失了不少血,连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张着嘴躺在床上,胸口剧烈的地起伏着。

我从未见过这女人,如今见了才恍然明白为何明华年会铁了心要将她娶进门。

她眉眼之间与我那自尽的妹妹有五分像。

“你……”她挣扎着想要看清我,可终究头还是跌回了床上。

“宫凤楼。”我回她,同时已经将穿在外面的广袖长袍脱下,将袖子挽在手肘。

“少奶奶。”她依然要挣扎,却被我着了一个稳婆按在了床上。

平心静气给她号了脉,写了药方着人去煎药,喂她服下,听着她再度惨叫起来。

恍惚之中,忽然觉得自己是在救自己的妹妹。

那个娇憨专横的妹妹若也到了即将要为人母的时候,大约会叫得比她声音更大,兴许连从市井上学来的粗话也一并叫出来。

父亲听到自然是不悦的,可也没什么法子,只能陪着母亲在一旁着急。幼弟却绝不会消停,定是在外面着急地大喊,“长姐,现在怎么样了啊?”

可惜,这些我这辈子再也不可能经历了。

终于那孩子平安降生,哭得响亮。稳婆将孩子洗了包好放在那女人的身旁。

一众人都退了出去,只有我还在。站在床边看着已经无力去抱自己孩子的她,心中生出不忍来。

“是个男孩。”

她无力地点了点头,轻声道:“少奶奶,我知道自己已经快死了,能不能求你一件事情?”

我点了点头。

“求你将这孩子留在身边,抚养他长大成人,让他日后陪着你、孝顺你。”

“为什么?”

“少奶奶,我知道你怀着孩子的时候,少爷因为我惹你生气。那日,他真的只是想带你出去走走,并没有存要害你的心。自你出了事情之后,他没一日不是在后悔自己当时不曾将你看好。”

我没有打断她的话,这些是真是假都已经不再重要。临死之人的话,多半都是应该继续听下去的。

“少奶奶,我只是一个歌姬,遇上少爷才有了从良的可能。我也很清楚,少爷之所以在我身边,并非是因为对我存了深情。”

是这样吗?他整日守在你身边,为了娶你进门不惜做下那样的事,原来这都不算深情吗?若是这样,他对我大概比无情更无情了。

“少爷忘不了宫二小姐,他一直觉得是自己的懦弱害死了她。可是少爷不想承认,所以将过错一股脑地推给了少奶奶你。”

她的话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大概已经无力继续了。她的生命早已经随着那些鲜红的血液流逝得一干二净。

“你长的同我妹妹,很像。”

“可少爷说,我更像睡着时候的少奶奶。”歌姬无力地笑了笑,“温柔、安静,带着一点胆怯和倔强。”

明华年,原来我在你眼中竟然还有过这样的印象啊。

歌姬的话到这里便戛然而止了。那孩子仍旧睡着,并不知晓他的生身母亲已经离开了这个人世。

我抱着那孩子回到自己的院子里时,明华年仍旧倒在地上。我将他扶起来,让他坐在椅子上,让他看着我放在桌子上的那个小婴儿。

“我的医术有限,只保住了这个孩子。”

他痴痴看着熟睡的孩子,口中温柔地笑道:“这孩子的眉眼竟与你像极。”

“我知道你选择用这孩子的命换你的命,是存心想让我杀了你。”我站在他面前,伸手抱起仍旧睡着的孩子,“因为你知道,无论你如何选择,我都不会杀了这孩子。”

明华年垂下头,轻声道:“这情债是我欠下的,我该还。”

“可惜,一切都迟了。”我已经笑不出,只能更加用力地抱着怀中这个小东西。他似乎被我惊扰,心中不快,小小的面孔上出现不悦的表情。

“凤楼,我有负于你,若有来生……”

“我不想再认识你。”我断然开口,没有片刻犹豫,也没有一点不舍和迟疑。

他惊愕地看着我,放在膝头的手指很轻微地动了一下。

“那位歌姬临死之前,请我照顾这个孩子。我彼时虽然应了,可细细想一想,似乎并没有这个能力。”我用脸颊贴了贴这孩子的额头,而后将他放在桌子上。

“凤楼,你……”

“明华年,从今日起,宫凤楼与你再无任何关系。”

我下在明家夫人茶水中的迷药四十八个时辰之内就会失效,而下在明华年酒中的“相思”只是痛苦麻木,不会真的要了人的性命。

其实,彼时我将酒端给明华年,他将酒拿在手中后顿了一顿。在江湖上厮混已久的他当时就知道那酒中有毒。

他眉宇间那一闪而过的悲伤,虽然很淡,我却也看见了。

或许他们说的都是真的,或许在某一个瞬间,我与明华年都曾想过放下过去,放下曾经因为冲动而给彼此带来的伤害。

可惜,我与他都做不到。

后来,江湖上渐渐传出了消息,明家的少奶奶宫凤楼在生完小少爷之后离家出走,至今下落不明。

明华年几乎动用了所有能够动用的人去寻找,可惜始终没有找到。

这消息一年年传来,从明家夫人去世到明华年掌家,再到明华年成为武林翘楚,明家成为武林之中一股不可忽视的势力。

五年之间那孩子也渐渐长大,始终知道自己母亲下落不明,于是整日闹着要去找。

消息最后一次传到这里时,我就想。明华年,你为什么就不能给我立块碑,说我死了呢?

想不到,这念头起了没两个月,明华年真的给我立了碑,并且竟托了人送到我面前。

那是一块汉白玉的长生牌,上面写着:明氏华年之妻宫凤楼。